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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


  這客不見不成,范閑滿臉苦笑看著不請自到的大皇子,說道:「在皇宮裡何等方便,大殿下沒去梅園看我,怎麼今天卻來了?」

  林婉兒也嘟著嘴怪道:「大哥,現在府上人正多,你怎麼也來湊熱鬧?」

  大皇子沒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妹妹可是自己自小看著長大的,這才嫁了將將一年,心思就全在夫家了:「哪有這麼多好說的。」

  兄妹二人又鬥了幾句嘴,大皇子無奈敗下,使了招移花接玉,沉聲說道:「大公主也隨我來了,這時候正與范夫人說話,晨妹妹,你去看看吧。」

  他嘴裡的大公主,自然是那位千里迢迢自北齊來聯姻的女子。范閑微微一怔,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對男女婚前就培養出了這般感情,而且宮中也任由他們成雙成對地出入。又想到自己在回程中與那位大公主的幾次談話,不由微怔。

  林婉兒與范若若對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異國公主也是無比好奇,加上知道大殿下一定有些什麼話要對范閑說,便起身離去。

  書房裡安靜了下來,范閑微抬右手,示意對方用茶,輕聲說道:「恭喜大殿下。」

  恭喜的自然是對方出任禁軍大統領一職。大皇子雙眉一挺,旋即放鬆,淡淡道:「何喜之有?本王原先便是征西大將軍。」

  范閑笑了:「雖說是降了兩等,但是禁軍中樞,與邊陲陰山,又如何能一樣?」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不是隱著些別的意思,片刻後說道:「本王……不想做這個禁軍統領,寧肯去北邊將燕小乙替回來。」

  范閑搖搖頭,心想陛下將燕小乙調的遠遠的,將葉家吃的死死的,防的不就是信陽那個瘋婆子,你去北邊,燕小乙當然高興,陛下卻會非常不爽。

  「不要告訴我,大殿下今天來看我這個病人,要說的就是自己職場上的不如意。」他輕聲笑道:「我可以做一名稱職的聽眾。」

  「不止是聽眾。」大皇子盯著他的眼睛,雖然沒有聽明白職場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想請你幫這個忙。」

  自稱我了,不是本王了。

  范閑注意到這個改變,心裡開始微感緊張,看來這位有東夷血統的大皇子是很認真地……在請自己幫忙。

  天啊!

  他在心底幽怨地歎息了一聲,看著大皇子說道:「殿下,禁軍統領何其要害的位置,陛下是信任您的忠誠,才有此安排。范閑身為臣子,豈能妄議?」

  大皇子搖搖頭:「范閑,實不相瞞,回京之初,我對你頗不以為然。在西邊的時候,就聽聞京都出了位詩仙,但我是位武將,從來不相信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對天下黎民,朝廷上下能有何幫助……」

  他接著話風一轉:「不過回京數月,看你行事狠厲中不失溫純,機杼百出之中尤顯才能。且不說你將老二整治的難受無比,單說那懸空廟一事,便令我對你的觀感大為改觀……」

  「而在皇宮之中,你竟然能治好自己的將死傷勢。」這位面色微黑的皇子肅然說道:「如今我實在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可以難住你。所以這件事情,你一定要幫我。」

  面對著無數頂高帽,范閑沉默了起來。陳萍萍曾經說過,面前這位大皇子與眾不同,從小就刻意地遠離宮廷,想離那張椅子越遠越好,如今陛下這個殺人不用刀的老鬼硬生生要將他拖進渾水中,也難怪他憤怒之中想要反抗。

  而大皇子的勢力多在軍方,朝廷謀策上面確實沒有什麼人才,只是對方竟然找到了自己頭上,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雖然范閑確實很樂於見到在這些「兄弟」之中,能有一人保持難得的胸襟與明朗,也很同情對方如今的境遇,但他依然很堅決地搖了搖頭:「殿下,非不敢,非不為,實不能也,范閑畢竟只是位臣子,監察院不可能去妄議朝政。」

  大皇子歎了口氣,他今天來的本就有些冒昧甚至是冒險,只是環顧京中,除了范閑,他能去找誰呢?難道說,自己終究還是只能再去一次陳園?

  「陛下的心意已決,誰都無法改變,我看殿下也不用再去陳園跑一趟。不過我有些好奇,殿下今日來……是如何下的決斷?在您的眼中,我應該也不是位與人為善的良仁之臣。」范閑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

  大皇子緩慢地喝下了杯中的香茶,說道:「范閑,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不要忘記,當時我也在懸空廟中……就憑你先救小弟,再救父皇,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范閑默然,沒有想到那個世界裡形成的價值觀,卻讓皇帝與大皇子兩個人,對自己都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

  大皇子今日來,也是想向監察院方面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同時也冀望著能從范閑這裡得到某些有益的提示,只是對方既然保持沉默,自己總不好太過冒失。有婉兒在中間作為橋樑,將來如果京中局勢真的有變,不奢求監察院方面能幫助自己,但如果范閑能夠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那就足夠了。

  「聽說太醫正在府上已經來了好幾回?」

  他有些彆扭地轉了話題,長年的馬上生涯讓他對於這種官場之上的曲線有些不大了然。

  范閑在心裡笑了一聲,解釋道:「他想讓我去太醫院任職,被陛下駁了後,又想我去太醫院教學生。」

  本是閒談,大皇子卻認真了起來,說道:「范閑,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太醫院,當夜我也守在廣信宮外,看那些御醫們的認真神情,就知道你的醫術實在是了得。」

  他好奇問道:「其實京裡很多人都奇怪,你怎麼敢讓范小姐在自己的肚子裡面動手?那些御醫們已經將你吹成了仙人一般。」

  范閑苦笑應道:「別信他們的,大家都知道費介是我的老師……如果讓他們四歲的時候,就天天去挖墳賞屍,替泡在屍水中的屍首開膛剖肚,他們也會有我這本事。」

  「原來如此,看來什麼事情都不是天才二字就足以解釋的。」大皇子歎息了一聲,接著勸道:「太醫院當然及不上監察院權高位重,但是勝在太平。太醫正的想法也極簡單,你的一身醫術如果傳授出來,不知道能夠救多少條人命。」

  他認真看著范閑的雙眼:「救人這種事情,總比殺人要好。而且我常年在軍中,也知道一個好醫生,對於那些受傷的軍卒來說,意味著什麼。」

  「為什麼要去傳授醫術?」

  「造福天下。」

  「太醫正想必也是這個意思?」

  「正是。」

  「殿下原來今天的兼項是幫太醫正做說客,難怪先前話題轉地那麼古怪。」范閑哈哈笑了起來。

  見他笑的得意,大皇子的臉漸漸沉了下來,說道:「莫非你以為我們都是在說胡話?」

  其實確實接近胡話了,讓范閑放著堂堂的監察院提司不幹,去當醫學教授,放著誰也勸不出這樣的話來,偏生太醫正和大皇子這兩個迂直之輩卻直接說了出來。

  范閑止了笑聲,發現胸口的傷口有些隱隱作痛,嚇了一跳,說道:「不是取笑,相反,對於太醫正我心中確實倒有一分敬意。」

  要做外科手術,有許多問題都無法解決,第一是麻醉,第二是消毒,第三是器械。如今這個世界的水準不足以解決這些關口,范閑麻醉用的是哥羅芳,消毒用的是硬抗,這都是建立在自己強悍的身體機能基礎之上,如果換成一般的百姓,只怕不是被迷藥迷死,就是被併發症陰死。至於器械問題,更是難以解決,范閑和費介想了幾年,終究也只是傾盡三處之力,做了那麼一套。

  如果連止血都無法辦到,還談什麼開刀?

  將這些理由用對方能夠理解的言語解釋了一遍,大皇子終於明白了,這種醫術是一種比較強悍的醫術,是用傷者的身體與那些刀尖迷藥做著抗爭,如果范閑不是自幼修行,也是挺不過來的。

  想到西征軍中那些受了箭傷,終究不治的軍卒,他終究有些遺憾,一拍大腿歎息道:「就沒有更好的法子?」

  不知怎的,范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妹妹那雙出奇穩定的手,安慰道:「有些基礎的東西,過些天我讓若若去太醫院與御醫們互相參考一下。」

  大皇子點了點頭,又道:「先前,你似乎對於造福蒼生這四個字有些不以為然。」這是他心中的疑惑,范閑表面上當然是位以利益為重的權臣,但幾番旁觀,大皇子總覺得對方的抱負應該不止於此才是。

  范閑安靜了一陣,然後輕聲說道:「造福蒼生有很多種辦法,並不見得救人性命才是。」

  大皇子有些不理解。

  「比如殿下您。您在西邊數年,與胡人交戰,殺人無數。」他笑吟吟地說著:「可是卻阻止了西胡入侵,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這一記馬屁,就算大皇子再如何沉穩,也得生受著。

  「再比如我。雖然世人都以為監察院只是個陰森恐怖的密探機構,但如果我能讓它在我手中發揮作用,儘量地往正確的路上靠,讓咱大慶朝的天下牢不可破,天下黎民可以安居樂業……這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目的或許是一致的,但方法可能有許多種。」范閑越說越起勁兒,像極了自己前世時的初中語文老師,眉飛色舞地將魯迅當年棄醫從文的舊事講了一遍,當然是託名莊墨韓的古籍上偶爾看到的千年前舊事。

  大皇子微愕:「救國民身體,不若救國民精神?」他一拍大腿說道:「可是我慶國如今並不是這故事中那國的孱弱模樣,何需以文字教化?」

  這話實在,慶國民風淳樸之中帶著一股清新的向上味道,與清末民初讓魯夫子艱于呼吸的空氣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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