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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不等他繼續往下說,皇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揮手冷漠問道:「如果你真是一隻白鶴,就算用墨汁將自己染黑了,也騙不了那些烏鴉。這些手段,實在是有些幼稚。只要你忠心為國,還有誰敢為難你不成?莫要忘了朱格的前車之鑒,那廝起初還不是想紮進京中官場,不料一頭紮了進去,卻再也無法起身。」

  范閑知道皇帝是在重複地警醒自己要做一位孤臣,心頭略有反感,面上卻沒有絲毫異動,只是嘿嘿笑著說道:「萬歲,今兒個朝上就有人為難臣……」

  在一旁持著拂塵的太監心頭一顫,心想小范大人這話說的不合身份,顯得有些恃寵而驕的意思,就算皇帝再如何喜愛這位年輕的臣子,只怕也會發脾氣。就連太子在陛下面前都是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哪有人像范閑這般說話的?

  出乎這位太監意料,陛下卻是微笑著看了范閑一眼,說道:「朕確是想還你一個公道,只不過這是你與你家長輩的事情,朕也不想多管。」

  范閑悚然一驚,知道陛下完全瞭解都察院上書的背景與信陽方面有關,但為什麼他依然要壓著自己,不讓自己動手?他心中著實有些不甘。正想再給陛下加點兒眼藥水的時候,忽然看著陛下揉了揉眉心,幽幽說道:「朕,有幅畫像讓你看一下。」

  范閑心頭湧起無數念頭,想到了陳萍萍說過,母親留下的唯一一幅畫像,就是留在了皇宮裡!

  正在此時,禦書房的門被人推開了,與范閑相熟的侯公公滿臉焦急地走了進來,對陛下輕聲說了幾句什麼。范閑耳力過人,早聽的清清楚楚,不由大感驚訝,心想都察院的禦史們這次下的本錢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的臉色漸趨陰沉,看了范閑一眼,將手一揮,說道:「跪宮門,摘烏紗?這是諫朕昏庸,那朕就昏庸一次給他們看看。傳朕旨意,都察院禦史攀汙朝臣,妄幹院務,荒廢政事,不思悔改,邀名妄行,著廷杖……三十!」

  范閑第一次看見天子動怒,不自禁地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廷杖三十,那些禦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了。

  其實也是這幾位禦史的運氣太差,慶國皇帝陛下正準備做那件大事的時候,卻被他們打斷了情緒,如何能饒?

  ***

  神華門外,玉水河畔,拱橋之前,濕石板上,幾名御史大夫被剝去了官服,摁在地上挨打。廷杖重重落下,又緩緩舉起,每一起落間,便會帶起血水數絲,雨水數蓬,場面好不血腥。

  此時聽得消息的文官們又有些趕了回來,看著這淒慘的一幕,急著入宮勸諫,而望向宮門處被派來觀刑的范閑,眼睛裡不免多了絲忌憚——今日之事,雖然是都察院的人首先生事,但陛下竟然為了范閑動用了停了數年的廷杖,不免對於范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了一個更清醒的認識。

  范閑站在侯公公身邊,眯著眼睛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對於那些御史大夫沒有半絲同情,臉上卻是面露不忍之色說道:「公公,喊你手下人下手輕些。」

  侯公公低眉順眼說道:「范大人好心腸,先前您就交待過了,老奴哪敢不遵,已經交待過了,這時候打地慘,其實是沒傷著筋骨的。」

  范閑眼光往下一掃,看見這位太監雙腳腳尖向外張開,知道這是「用心打」的暗號,微一歎息,便不再管這件事情。

  離二人不遠,被皇帝留了一絲顏面的左都禦使面色青白,跌坐在地上,他雖然沒有挨廷杖,但卻感覺這些落在下屬身上的杖責,就像是一記記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臉上。范閑父親留下來的家丁面帶譏屑之色,手執雨具,看著神魂早迷的左都禦史大人。

  范閑走了過去,揮手驅散那些家中下人,略帶一絲憐憫之意看著賴禦史說道:「這件事情,您何苦牽涉其中?」

  賴禦使不知道范閑究竟知道多少內情,呆在了原地。

  范閑歎了口氣,死活求著侯公公暫時停了杖責,單身入宮去向聖上求情。他不是看不得血腥,也不是想放這些敢撩撥自己的禦史一馬,只是當著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朝中百官,他必須這樣做。

  范閑一面往皇宮裡跑,一面在心裡恨恨想著,你這皇帝老子想借這廷杖將自己推到所有官員的對立面上,我可不幹。辛辛苦苦攢了兩年的好人品,要是被你幾廷杖打沒了,自己可就虧大了!

  §卷五 第二十二章 黑夜裡的明拳

  馬車裡一片昏暗,那位年輕人唇角泛著淡淡的笑容,有些為了不刻意而展現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應該帶著的微羞味道,淡淡散開的眉尾就像慶廟裡的壁畫一般,有種古意與尊貴的天然感覺。

  「我想不明白。」年輕人的笑容裡多了一絲苦惱,「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為什麼要查我,難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賞他嗎?」

  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腰間的香袋,嗅了嗅漸漸散出的丁香花氣息,輕輕將腦袋靠在馬車柔軟的廂壁上,半閉著雙眼:「我欣賞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親習慣了馬上的生活,為什麼卻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沒有人敢接他的話,沒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話。所以年輕的貴族依然陷沒在那種荒謬的不真實感中。

  「為什麼?」

  「為什麼?」

  微羞的笑容從他的臉上漸漸斂了下去,他輕輕將手指挪離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兩下,似乎想將指尖殘餘的香氣全數保存下來。

  「這不通。」

  「但是沒辦法啊。」年輕人歎息著,扭頭看了一眼擺在身邊的那串青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丫,面無表情地將葡萄扔了出去,「父親太愛他了。」

  「比愛我更愛。」

  他有些神經質地扯動嘴角笑了笑,想到宮裡那位太子,想到信陽的姑母,揮揮手,對身邊那個卑躬屈膝候著的禦史說道:「求和。」

  禦史賀宗緯沒有參與到這次的行動之中,他愕然抬首,卻看見二皇子的眼中閃著一絲厭倦的神色,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

  都察院的禦史被打的肉骨分離,鮮血淋漓,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裡最轟動的新聞,宮中新出的那期報紙輕描淡寫地將當時情況寫了出來,而官府內部的邸報上則是寫的清清楚楚。

  誰都知道,陛下通過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強調了監察院的權威,而更明顯的是,他再一次強調他對於那個叫做范閑的年輕人的回護之意。

  禦書房中有座,監察院中有位,禦史參他,則有陛下廷杖給的面子。范閑,這個本來就已經光彩奪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的內涵之外,更多了一絲厚重的黑灰邊沿,讓絕大多數官員不敢正視。

  而禦史被打之日,傳聞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長跪于禦書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責之刑,都察院禦史能活下來,全虧他不計前嫌地求情。而當時執刑的侯公公,也很隨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沒有三杖就將禦史打死,也是范提司大人暗中的要求。

  范閑並沒有在明面上將這件事情化作對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對廷杖一事保持著沉默,相反就是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他獲取了更多地理解與支持,畢竟是他保留了那幾名可憐禦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這一方的京都士林與太學學生,更是覺得自己沒有支持錯人。

  慶國的民間,一直以為監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條狗,而直到這件事情之後,或許是因為范閑詩仙的名聲太過耀眼,人們才開始學會正視這個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機構,對於監察院……至少是一處的印象開始逐漸扭轉,黑與白之間並不是沒有過渡的可能,正義與邪惡的陣營裡,也會允許有別樣的美麗。

  灰色的沉默,這,就是監察院。

  ***

  皇宮的賞菊會還有好些天,范閑半偏著腦袋,坐在自家的庭院裡,一邊猜測著婉兒在繡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一面在想范思轍這小混俅最近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麼,偶爾也會想想,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帶著那絲微羞的笑容。

  范閑想到這件事情就相當的不爽,微羞?天真?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發現一位比自己更尊貴的人物,也有這樣的特質,他的內心深處就開始感覺到不安。

  「少爺。」藤子京很恭敬地稟道:「依您的意思,沈小姐已經搬進園子裡來了。」

  范閑點點頭,說道:「她這些天有沒有什麼異樣?」

  藤子京應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

  范閑點點頭,緩緩閉上雙眼,說道:「替我發個帖子,請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來府上吃個飯。」

  「要通知老爺嗎?」藤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問道。

  范閑笑了起來:「這是自然的。父親大人如果知道能夠和言若海一桌吃個飯,只怕心中也會高興不少。」

  藤子京應了下來,忍不住說道:「那個叫賀宗緯的御史大夫又來了,少爺今日還是不見嗎?」

  范閑睜開了雙眼,眼睛裡不知道含著什麼樣的意思。他當然知道賀宗緯這個人,初入京都的時候,便在一石居裡與對方有過交往,當時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于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郭保坤,卻也不肯放過與自己結交的機會,想來便是位熱衷於權力的讀書人。

  至於他為什麼現在會成了御史大夫,范閑對於其中的隱情清楚的很,知道對方最近這幾天天天上門來訪,所代表的是那位貴主子,因為自己連李弘成都避而不見,想來二殿下也會有些心煩吧。

  「見見。」

  范閑揮揮手,站了起來,院裡準備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見見對方,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也不算不宣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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