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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賴禦史正色稟道:「陛下,那位戴震便是位貪……」他將監察院一處查案的事情全數說了一遍,然後雙眼盯著范閑,冷冷說道:「敢請教范提司,這位戴震如今又在何處?」

  范閑想了一會兒之後,回答道:「此案已結,這名叫戴震的小官吐出贓銀後,已經奪職,如今的去向,本官卻是不知。」

  賴轟禦史冷冷說道:「好一個不知,明明是你受了戴公公賄賂,私法犯官,那戴震在檢蔬司六年,不知道貪了多少宮的銀子,提司大人一句不知,一個奪職,只是收了些許銀子便將他放走,真不知道這其中有何等樣的玄妙。」

  范閑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應道:「院中查實,戴震六年裡一共貪了四百七十二兩銀子。依慶律第三則之規定,數目在五百兩以下者,奪職返銀,加處罰金,並不需要移送刑部。此案結,戴震除官,罰銀千兩,不知道賴禦史以為本官如此處治有何不妥,有何玄妙?」

  戴震的案子是監察院查的,至於他到底貪了多少,還不是范閑的一句話。

  賴禦史氣急反笑道:「四百七十二兩?范提司莫不是欺瞞這朝中百官沒長眼睛吧?」

  這話就說的極重了,范閑卻反而笑了起來:「當然,戴震經手還貪了些青菜瓜果之類,依例也應該折算成現銀,如此說來,的確是院中辦事不夠細緻,賴禦史提點的有理,本官在此謝過。」

  賴禦史見他一味胡攪蠻纏,大怒喝道:「豈有此理!那戴震這六年裡少說也貪了四千兩銀子!民怨沸騰至極,范提司一力為其瞞護,究竟意欲何為!」

  朝堂上一片安靜,只聽得到這位御史大夫怒意充盈的逼問。

  范閑緩緩抬起頭來,用微寒的目光看了這位御史大夫一眼,往前輕輕踏了一步。

  賴禦史看見他那張俊美面容上的寒意,一時心志為其所懾,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范閑盯著他的雙眼,忽然開口一字一句說道:「意欲何為?民怨沸騰?」

  他深吸了一口氣,譏誚說道:「敢請教賴禦史,你身為都察院禦史,身負風聞奏事之責,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戴震貪了這麼多銀兩,民怨沸騰極大……那這六年裡,都察院怎麼沒有一篇奏章提及此事?難道你才是真正想瞞護其人罪行的官員?民怨沸騰,你怎麼不提請京都府尹捉拿歸案!」

  他驟然發怒,朝堂中眾臣都為之一怔。

  范閑不給賴禦史說話的機會,寒聲說道:「本官執掌一處不過月餘,便查出戴震貪贓之事。賴禦史這六年裡久知戴震民怨極大,卻是不言不語,當個啞巴!監察院查了案子,倒成了不是,都察院的禦史大人們整整當了六年啞巴!……」

  「當了六年啞巴!如今卻說我監察院貪贓枉法!」

  范閑對著龍椅上的皇帝揖手一禮,回身怒意十足地質問著賴禦史:「我倒想請教大人,您究竟意欲何為!」

  連環炮一樣的逼問,當場就把左都禦史打蒙了,他知道自己先前說了一句錯話,結果就被范閑抓住了把柄——如果承認都察院對戴震貪贓一事並不知情,那范閑強說戴震只貪了四百多兩銀子,也沒可能再翻案。他先前一怒之下,說出戴震貪銀極多,民怨極大,卻是中了范閑的套——身為都察院禦史,既然明知此事,為什麼六年裡沒有一絲動靜?偏偏要在監察院查了案子的情況下,跳將出來參劾查案之人,這個事實經由范閑點出之後,便成了都察院眼紅監察院,誣攀虛構罪名的有力佐證。

  朝堂上的眾大臣看著賴禦史的目光便有些不善了,而看著小范大人的眼光卻有些佩服,這些老狐狸們當然清楚這件事情中的根節,只是范閑當廷挖洞,賴禦史當廷跳下,這份功力與準頭,實在是令這些老狐狸們也有些忌憚——這哪裡像一位入官場不過一年的年輕人!

  眾人在心中暗歎,這范閑是詩也寫的,架也打的,如今官也會做,真不知道范建這個老錢簍子的命怎麼會這麼好,養了這麼好一個私生子出來。

  左都禦史賴名成氣的雙唇直抖,一拂雙袖,對陛下跪了下來,沙啞著聲音激動稟道:「臣職行有虧,請陛下嚴懲。但范提司枉法一事,陛下不能輕縱,由大理寺細細查探,定有所得!」

  皇帝早已經聽的有些不耐煩了,看見范閑的表現,龍目之中閃過一絲微喜,旋即狀作不耐道:「好了好了,你堂堂左都禦史,不知道一個送菜小官的貪贓枉法事也是正常,有什麼好懲的。只是記住了,日後莫要再在朝堂之上誇大其事,用民怨來說事兒……朕不是北魏或北齊的皇帝,慶國也不是那種國度,邀清名這種事情以後莫要做了。」

  邀清名?賴名成又羞又怒,死也不肯接受這種名聲,咬著牙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連連叩頭。

  §卷五 第二十一章 杖責與人品

  砰砰的磕頭聲在闊大的宮殿裡響著,不一時左都禦史賴名成的額頭上就已經現出了血素。

  皇帝有些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讓侍衛將他叉了下去,這才淡淡掃了范閑一眼,說道:「范提司,你身在監察院,律法所定特權極大,日後行事,定要愈發小心才是,切不可丟了朕的顏面。」

  難得找到了這麼一個和稀泥的機會,英明的陛下當然不肯放過,揮手止住了范閑請奏之舉。太監知意,高聲宣佈散了朝會。

  范閑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陛下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上表現的太偏向自己。

  他心裡還不滿足,諸位大臣卻已經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陛下對於范家小子的回護之意。眾臣從太極宮裡往外退的路上,紛紛上來表示對他的安慰之意,此時的大臣們似乎都成了都察院的敵人,將對方貶的一塌糊塗。

  范閑一一苦笑應對,瞥見父親正佝著身子,老態十足地往廣場上走去,心頭一動,趕緊上前去扶著。群臣在後方看著這一對父子,不由連聲贊道,父子同朝為官,父慈子孝場景現于宮中,實在是一段佳話。

  范尚書發現胳膊一緊,側頭看見是兒子來扶著,不由苦笑著歎了一口氣:「安之啊安之,你怎麼就不肯安分一些呢?」

  范閑也是滿腹委屈,誰能想到信陽那邊總是陰魂不散地盯著自己。

  臨到宮門處時,卻有位小太監悄悄跑了過來,傳了陛下的口諭,便拉著范閑一路小跑地往後宮趕去。范尚書神情複雜地看了自己兒子的背影一眼,忽然間覺得這小子雖然常年扮著冷靜穩重模樣,但這小跑起來,卻依然顯出了骨子裡的佻脫,與這宮中莊嚴壓抑的氣氛實在有些不合。

  有同僚從後方來了,范尚書的眼神馬上換作古井無波,微微一笑,與群臣一路出了皇宮。今日的雨早就歇了,但宮前空地上仍然是一汪汪水浸著,那幾個都察院禦史已經渾身濕透,卻依然倔強地跪在濕地上,而面色憤怒的左都禦史下了朝會,也直挺挺地跪到了那幾人前方,還將自己的烏紗帽取了下來,捧在了左胸。

  看著這一幕,諸位大臣才知道事情依然沒有完,舒大學士上前勸慰了幾句,發現沒有效果,便搖著頭離開。而更多的大人們卻是趕緊坐著馬車回府,知道這件事情會越鬧越大,自己還是躲遠一些比較安全。

  只有范尚書在這一行人面前稍站了片刻,然後吩咐自己府上的護衛,為這幾名御史大夫取來傘具,守候在一旁,因為誰都不知道呆會還會不會下雨。

  ***

  被小太監領著一路小跑,穿過了幾道宮牆,來到了禦書房外,小太監已經累的氣喘吁吁,范閑想了想,真氣微運,也讓面色變得紅潤了一些。

  他有些心緒不寧地進了皇帝的禦書房,依著小太監的指點,小心翼翼地站在了皇帝的軟榻之邊。沒過一會兒功夫,書房旁的一道布簾微動,換好了常服的皇帝走了進來,看著面色沉穩,眸子裡閃過一絲激動的范閑,陛下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過於拘禮。

  范閑於是真的很光棍地沒有下跪行禮,接過小太監端過來的繡墩兒,老老實實地坐了上去。

  今日的禦書房,比起那日要清靜許多,只剩下皇帝與他兩個人,所以局面顯有些詭異。范閑面色平穩,心中也自有些忐忑,因為猜想只是猜想,雖然經由陳萍萍的言語和這一世以來的諸多細節,早就已經證實了這個猜想——但如果呆會皇帝真的將這個猜想挑明的話——自己該怎麼辦?

  就當范閑越來越覺得皇帝準備戴上慈父的面具時,卻被接下來的話,打醒了過來。

  「范閑,你不缺錢,為何貪錢?」皇帝陛下冷冷看著他,很直接地問道。

  一滴冷汗從范閑的額頭上滴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先前確實有些自作多情,更知道自己通過柳氏收受銀票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瞞過眼前這位陛下,站起身來,很認真地說道:「萬歲,因為臣執掌監察院一處,所以要收銀票。」

  「噢?」皇帝似乎有些好奇他接下來的話。

  「要真正地監察官員,那麼首先就要融入官場,像以往監察院一處那種清水冷鐵油鹽不進的模樣,雖然可以依靠龐大的密探系統,對於京官做出有力的監察,但是就像是霧中看花,總是看不清楚,對於京官系統中最要害的那些交易,始終無法摸清楚。」范閑小心解釋道:「要監察官員,便得自己變成官員。」

  他苦笑著繼續說道:「萬歲也知道臣久居澹州……」說這句話時,他低著頭,卻能察覺到皇帝聽見這句話時,有些細微的反應。

  「……入京之後,變化實在太大,臣當初只是位詞臣,如今卻要接手監察院這麼重的權柄,心中不安之余,亦常思量自己其實與官員們有層隔膜,極難融入朝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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