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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燈市口檢蔬司戴震,每天的工作就是等著下屬將城外的蔬菜瓜果運進來,然後劃定等級,分市而售,同時處理著內廷與各大王府公府的日例用菜,準確來說,他就是個給慶國貴族們家的大廚打雜的——只是這雜打得範圍有些寬廣,一棵芹菜不值什麼錢,但一百棵芹菜就值些錢。一顆雞子兒不值什麼錢,但一百顆雞子兒卻足以在一石居裡換頓好酒席。

  檢蔬司算不上衙門,沒品沒級,甚至由於供的地方太多,竟是連個直屬的主管衙門都沒有,或許是因為官員們覺得往京都城裡送菜撈不到什麼油水,所以沒有怎麼注意。其實范閑卻清楚,這種現象的產生,與這些年裡時而推行,時而半途而廢的新政脫不開干係,陛下瞎玩著,這下面的機構自然也是紛亂冗餘的厲害。

  戴震身為檢蔬司主官,這些年裡安安穩穩地賺著雞蛋青菜錢,他以為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不起眼的東西裡夾雜著多少好處,時常半夜在被窩裡偷著笑,就連自己最疼的那房小妾,天天攛掇著他去叔叔那裡求個正經官職,他都沒有答應。

  美啊,賣菜賣到自己這份兒上,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戴震不免這樣在心中恭維著自己。

  但今天他美不起來,也笑不起來,就在這一場秋雨之中,監察院一處的官員們直接封了他那間小得可憐的衙門,還堵住了大通坊的帳房——大通坊裡全是賣菜的販子,京都三分之一的日常用菜,就是由這裡提供。

  他鐵青著臉,趕到了帳房裡。看著裡面那些穿著黑衣的厲鬼們,拍了兩下臉頰以讓笑容顯得更溫柔些,說道:「原來是一處的大人們來了,正想著秋深了,坊裡多了些稀奇的瓜果,哪天得去孝敬一下……」

  一處今日查案打頭的是沐風兒。他明知道今天的行動是范提司要在京都做出的一個示范,哪裡敢有半點馬虎,望著戴震冷冷道:「戴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一處的官員早已經熟門熟路地封存了帳冊,並開始按照名冊裡的人名,在坊中點出那些人來,往坊外的馬車上押。

  秋雨還在下著,戴震的心愈發地涼了,賠笑說道:「我哪裡敢稱什麼大人,沐大人莫不是誤會了什麼。」他習慣性地往沐風兒的袖子裡塞了張銀票。

  沐風兒看了他一眼,心裡有些可憐對方,難道對方連范提司主掌一處這件事情都沒有聽說過?身旁早有兩名冷漠的監察院官員上前,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戴震的膝彎裡,將他踹倒在地,從腰後取出秘制的繩索,在他的雙手上打了個極難解開的結,動作異常幹淨利落,想來一處當年沒少做這等事情。

  戴震跌在地上,心頭大亂,手腕劇痛,又羞又怒,終於忍不住開口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沐風兒摸了摸懷中的手段,想了想,還是沒有取出來,說道:「奉令辦案,請戴大人配合。」

  戴震慌了,眼珠一轉,高聲喊道:「救命啊!監察院謀財害命!」

  當監察院一處小隊頂著暴雨沖進檢蔬司時,愛看熱鬧的慶國人早就已經圍了過來,只是畏懼監察院那抹濃郁的黑色,百姓們不敢靠得太近,這時看著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戴大人被擒得如此狼狽,心中也自惴惴,而那些戴震暗中養著的打手,卻是借著這聲喊哄鬧起來,攔住了監察院眾人的去路。

  戴震手被綁著了,心裡卻轉得極快,知道監察院出手,向來沒有收手的道理,拼命嚎叫著:「監察院謀財害命!」其實他心裡也慌著,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輒來,只好揪著謀財害命四個字瞎喊,希望宮裡的叔叔能儘早收到消息,能在監察院將自己關入那可怕的大牢前,想辦法將自己撈出來。

  看著被挑動了情緒的民眾圍了上來,沐風兒皺了皺眉頭,從懷中取出文書,對著民眾們將戴震的罪行念了一遍。

  京都裡的苦力黎民們大都是深信官家的,心裡其實也是信了,畢竟誰都知道戴震手腳不乾淨,但是眾人圍了上來,退去卻不容易,一處今天來的人少,又要拿著帳冊與相關人證,不免顯得有些為難。

  看著這幕,沐風兒心頭大怒,卻遠遠瞥見圍觀人群之外,兩輛馬車旁邊,正有幾個不熟的監察院同僚正穿著雨衣拱衛著范提司,在大雨之中冷漠地注視著這邊,他心頭一陣慌亂,喝道:「走!」

  戴震雙手被捆,卻知道監察院那處地獄實在不是官員能去的地方,漲紅了臉,哭嚎啞了嗓子,像個孩子一樣拼命地坐在地上,硬是不肯下臺階。

  而他的那些心腹也起著哄圍了上來,雖然不敢對監察院的人動手,但卻有力地阻止了沐風兒的逮人歸隊。

  ***

  大雨之中,范閑冷眼看著不遠處石階上下的這一幕,心裡對沐風兒做了個不堪重用的評語,卻聽著身後馬車裡傳來葉靈兒好奇的聲音:「師傅,你們監察院現在做事也實在是有些荒唐,這光天化日的,與那小官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讓這百姓們看了去,朝廷的臉面往哪兒擱啊?」

  雨點擊打著范閑頭上的帽檐,將邊緣擊打得更下了些,遮住了他半張臉。

  「官員自己不要顏面,朝廷也就不用給他們顏面。」他平靜說道:「靈兒,你別看這官兒小,他一年可以從宮中用度裡摳下五千多兩銀子,至於這些年裡從大通坊裡撈的好處,更是不計其數。」

  葉靈兒半邊身子擱在車窗上,雨水打濕了她額上的那絡髮絲,清眸裡興趣大作。她今日去范府頑耍,沒料到路上遇見范閑,更跟著他看了這一場熱鬧,這才知道,原來這麼小的官兒,也能貪這麼多的銀子。

  這個時候,沐風兒一行人終於十分辛苦地從檢蔬司裡殺了出來,來到了范閑的身前。而戴震被他們拖著,硬是在雨水裡拖了過來,好不淒涼。

  那些打手也圍了過來,只是似乎看出這兩輛馬車所代表著的力量與權勢,不敢造次,而那些京都的百姓們,看著范閑與鄧子越數人身上的裝扮,似乎能感覺到這些穿著雨衣的人,身體裡所散發出的那股寒意,下意識地退遠了一些。

  戴震還真是個潑辣的小官,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經被污水染了個透,頭髮也散在了微圓的臉上,看上去狼狽不堪,卻猶自狠狠罵道:「你們這些監察院的,吃咱的,喝咱的,還沒撈夠?……又想抓本官回去上刑逼銀子!」

  四周的愚民百姓聽他如此說話,臉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范閑微低著眼簾,看著面前倒在雨水中,不停蹬著腿,像臨死掙扎的豬一樣的官員,並不急著封他的口,因為監察院在天下士民的心中,早就是那個陰暗無比的形象,就算戴震再多罵幾句,也不能影響什麼大局。而且今天只是打一隻小貓,關鍵處在於,他想看一下自己的這些下屬們,辦事的能力究竟如何。

  看著面前一臉愧疚,還有一絲惱怒的沐風兒,范閑搖了搖頭,問道:「為什麼不選擇半夜去他家中拿人?雖然今天下雨,你也知道大通坊裡人多,很容易出亂子。」

  沐風兒一怔,心想條例新細則裡,您寫得清清楚楚,今後辦案,儘量走明處的路數,所以才選擇了當衙拿人,想辦得漂漂亮亮的,響個名頭——如果換作以前,監察院真要拿哪位官員,當然是深更半夜,去他家裡逮了就走——這怎麼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范閑沒有等他辯解,又道:「就算你要白天來,也可以封了帳房之後,馬上走人……憑你們的手段,難道不能讓戴震安安靜靜地回院?你們那些手段留著做什麼用的?還念什麼公文罪行,你以為你是大理寺的堂官?我是不是還得專門請個秀才跟著你們宣諭聖教?」

  聽著這些尖酸刺心的話,沐風兒連連叫苦。一方面是戴震後面的靠山確實夠硬,亂上手段,怕有後患;一方面他也是擔心提司大人是位大才子,只怕會看不得他們做那些陰煞活兒。

  ……聽到范閑的諷刺,他才反應過來,提司大人雖然頂著個詩仙的名兒,看來並不抵觸監察院裡的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甚至似乎比自己還要熱衷一些。

  這時候,戴震還趴在雨水裡嚎哭著,被泥水迷的眼看見沐風兒在對誰稟告,知道是監察院裡的大人,不免有些害怕。他沒認出范閑,卻認出他身後那馬車裡的葉靈兒——葉靈兒身為京都守備獨女,自幼便喜歡在京都的街道上騎馬,不認識她的老京都人還沒有幾個。

  戴震馬上對著馬車上的女子哭嚎道:「葉小姐為下官做主啊……」

  葉靈兒看了一眼范閑平靜得有些怪異的臉色,哪裡敢說什麼,倏的一聲將腦袋收了回去。

  戴震知道今天完了,終於使出了撒手鐧,高聲大罵道:「你們知道我叔叔是誰嗎?敢抓我!我叔叔是……嗚!」

  得了范閑的眼色,鄧子越知道大人不想聽見戴公公的名字,橫起一刀扇在了戴震的嘴上!

  沐風兒這時候才明白了過來,有些慚愧地從懷裡掏出一根兩頭連著繩索的小木棍,極其粗魯地別進了戴震的嘴裡,木棍材質極硬,生生撐破了戴震的嘴角,兩道鮮血流了下來,話自然也說不出來了。

  四周民眾驚呼一片,范閑充耳不聞,只對著沐風兒說道:「我不管他叔叔是誰,我只管你叔叔是誰。做事得力些,別給沐鐵丟人。」

  沐風兒羞愧應了一聲,將滿臉是血的戴震扔回馬車上,回身便帶著屬下抓了幾個隱在圍觀民眾中的打手,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反抗的機會,直接就是用院中常備的包皮鐵棍,狠狠將他們砸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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