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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九月裡,平淡無聊,一切都好,只缺煩惱。

  范閑坐在馬車上,輕輕叩著車窗的木欞子,隨著那有些古怪的節奏哼著旁人聽不懂的歌兒。入宮對於絕大多數臣子來說,都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但他只是覺得無聊,初一回京,與妻子父親拿定了主意,竟是覺著這滿朝上下,京都內外,暫時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煩惱著自己,呆會兒入宮受了爵,磕了頭,再去院裡把事情歸攏歸攏,似乎便又只有回蒼山練跳崖去。

  敲打著窗櫺的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這廝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擺酒為自己接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平淡無聊的九月,原來竟是這般狗日的人生。

  ***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許多大臣來到了宮門外候著。聽說早年前有些老臣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的便開始準備朝服,趕在黎明到來之前來到宮門之外,就是為了等著宮門起匙的那道聲音,等這些老臣子告老之後,許多天夜裡聽不到那吱呀呀的聲音,竟是分外難受。

  如今聖天子在位,最厭煩那等沽名之輩,所以大臣們是不敢太早來,卻又不敢太晚來。不知道誰出的主意,有些大人們竟在新街口那處的茶樓包了位子,天剛擦著亮便起身離府,在茶樓的包間裡候著,讓隨從們遠遠盯著宮門的動靜,以便能夠掐準時間去排隊。

  監察院提司並無品佚一說,除了那位已經被人們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范閑竟是慶國開國以來的頭一位提司,所以如今還是只有太學四品的官階,如果不是因為陛下要聽使團覆命,他是斷然沒有上朝堂的資格,所以也沒有什麼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時分從范府出發,一路悠哉遊哉,等他到了宮門的時候,卻是比大多數的大臣要來的晚了許多。

  人紅遭人嫉,更何況是一位入京不過一年半便紅的發紫的年輕後生,更何況這位後生還是曾經撕過大部分京臣的臉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書,趕跑了一位尚書的傢伙,所謂龜鳴而鱉應,兔死則狐悲,眾人看著這個打著呵欠下了馬車的監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誡,三絲厭惡。

  范閑看了看四周,也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對勁,這些大臣們不是各部的尚書便是某寺的正卿,打從二品往上走,誰的老婆沒個誥命,誰的家裡沒擺幾樣御賜的玩物?自己年紀輕輕的,居然比這些大臣們還來的晚了些……如果他的背後沒有范尚書,尤其是那位老跛子,只怕這些慶國真正的高官們,早就對他一通開罵了。

  如今自然是罵不得,但眾大臣也不會給他好眼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自矜地扭過頭去。群臣中有好幾位是當年林若甫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本想上前與范閑交談幾句,慰勉一番,但瞧著眾同僚的鄙夷眼光,不免有些頭痛,便停住了出列的腳步,只是用極其溫柔的目光向范閑示意問好。

  范閑被這些熾熱目光一掃,渾身上下好不自在,但臉上卻依然保持著平穩的笑容,不卑不亢地拱手向諸位大臣行禮問安。便在拱手之時,他身後有人咳了兩聲——范尚書今日不知為何來的晚了些,也沒有與自己的兒子一路,范閑趕緊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將父親從馬車上攙了下來。

  范尚書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為父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

  范閑笑了笑,也知道自己這戲演的稍有些過了。范尚書雖然面上有些不悅,但眾官看得出來,「老錢簍子」今天異常高興,這不,連兒子的手也沒有放,便領著他過來了。

  范尚書親自領了過來,那些大臣們便不好再自矜,紛紛彼此問安。一會兒功夫,司南伯便手把手地帶著范閑在場中走了一個遍,讓他認清了朝中所有的實權大臣,范閑一通世叔世伯老大人之類的喊了下來,眾大臣再看這個滿臉笑吟吟的年輕人,便順眼了許多,那些本就屬￿林党的大臣更是親熱無比,連聲稱讚小范大人年輕有為,如何云云。

  但依然有些大臣冷眼看著,雖是行禮,臉上也是冷淡至極,畢竟慶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這位小范大人最出名的,便是那看似溫柔,實則陰險的微笑。

  已是三朝元老的吏部尚書看著范氏父子行至面前,不由冷哼一聲:「話說本國開朝以來,乃至當年的魏氏天下,似司南伯府上這般,爺倆二人同時上朝的,倒也極少見,果然是春風得意。」

  范建呵呵一笑,說道:「聖恩如海,聖恩如海啊。」竟似像聽不出來對方的嘲諷,全將一切光彩都交給了皇帝陛下。范閑微微一笑,知道這種場合,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說話的餘地,於是乾脆沉默了起來。

  ***

  便在此時,三名太監緩緩行出宮門,明顯中間那位地位要高些,一揮手中拂塵,柔聲說道:「諸位大人辛苦了,這便請吧。」

  大臣們頓時停止了寒暄,有些多餘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宮門裡行去。大約是來慣了的緣故,他們對宮門處長槍如林的禁軍和內門處的帶刀侍衛是看都懶得看一眼,片刻間超過了那三位太監,昂首挺胸,頗有國家主人翁的氣概。

  范閑初次上朝,卻不方便與父親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憐地拖到了隊伍的最後,與那三位太監一路往裡面走去,領頭的太監還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閑此時卻不敢與他輕聲說些什麼,更不可能——毫無煙火氣地——遞張銀票過去,於是只好向著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後,侯三兒還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自己從一開始就認為范大人是個值得信賴的靠山呢?最後他歸結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的時候,那笑容十分真誠,並不像別的大臣那般,有用得著的時候,便對自己刻意溫暖,其餘的時候,雖也是親熱笑著,但那笑容裡總夾著幾絲看不清楚,讓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

  范閑第一次參加朝會,不免有些緊張,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離著龍椅還有很遠,如果不是他內力霸道,耳目過人,只怕連皇帝說了些什麼也聽不到,明知道龍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會注意自己,但他依然還是稍微放鬆了些,開始打量起太極宮的內部裝飾。

  雖然入宮了幾次,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後宮那處陪娘娘們說話,陪婉兒游山,這太極宮是皇宮的正殿,只是遠遠看過幾眼,並沒有機會站到裡面。今日進來後一看,發現也不過如此。梁上雕龍描鳳,畫工精妙,紅柱威然,闊大的宮殿內清香微作,黃銅鑄就的仙鶴異獸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齊那座天光水色富貴清麗融為一體的皇宮來說,終是遜色不少。

  不過這處殿內別有一番氣息,似乎是權力的味道,從那把龍椅上升騰起來,讓眾臣子心中敬畏。

  與龍椅無關,那把龍椅上坐著的中年人才是這種氣息的源頭。雖然他的宮殿不如北齊宏麗,食用不如東夷城講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朝會的主要議題,自然離不開大皇子與使團,不過卻不是說的城外爭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禦史有心針對此事做些什麼文章,但今日也不可能拿些奏章出來,不是那些禦史沒有一夜急就章的本領,而是如此急著上參,只怕反而會露了痕跡,讓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會議論的是西路軍今後的安置,以及將士們的請功封賞之類。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萬將士總要有個說法,這一點由樞密院提出,沒有哪位朝臣會提出異議。雖說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慶國畢竟是一個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國度,誰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與軍方過不去。

  而使團的事情,在彙報完了一路之事,由鴻臚寺代北齊送禮團遞上國書,呈上新劃定的天下輿海圖,看著圖上漸漸擴張的慶國疆域,一直顯得有些過於平靜的陛下,眼神裡終於多了一絲熾熱之色。

  群臣識趣,自然要山呼萬歲,大肆逢迎,而樞密院的大老們也自捋須驕然,這都是軍中孩兒們一刀一槍,拿血肉拼回來的土地啊……

  此時,自然沒有多少大臣意識到,在談判的過程之中,鴻臚寺的官員,包括辛其物、范閑在內,還有監察院的四處,在這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就算他們意識到了,也會刻意忽略過去。

  范閑看著朝中眾臣發自內心的高興,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帶上了些許微笑,畢竟自己也曾經在這件大事中參與了些許。他心想,如果不是長公主將言冰雲賣了出去,只怕慶國獲得的利益還要大些。不過這位長公主殿下反手將肖恩折騰回北齊,便讓北齊朝廷漸生內亂之跡,君臣離心,也是極厲害的手段,兩相比較,只是短線利益與長線的差別罷了。

  ***

  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中年男人,在一陣內心強抑不住的淡淡喜悅之後,馬上以極強的控制力回復了平靜,撐手於頜,面帶微笑,側耳聽著臣子們的頌聖之語,眼光卻極淡然地在臣子隊列的後方掃了一下,看見那個小傢伙臉上的微笑後,他的心情不知怎的變的更好了些。

  他揮了揮手,階下的秉筆太監與中書令手捧詔書,便開始用微尖的聲音念頌已經擬好的詔文。由於軍中將士的封賞人數太多,而且還要徵詢一下大皇子與軍方大老的意見,所以要遲緩些時日,這篇詔書主要是針對使團成員的封賞。

  殿上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大家知道出使回國之後,只是一般例行賞賜,眾臣並不如何關心,只是豎著耳朵在太監的微尖聲音裡抓范閑這個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紛紛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看來陛下還是有分寸的。不論與范家的關係如何,這些大臣們都不願意范閑這麼年輕便獲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慮的方向不一樣,立場不一樣,但想法卻極為接近。

  辛其物、范閑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謝聖恩完畢,便在臣子們準備聽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之時,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之上,淡淡說了句:「你們幾個留下。」

  陛下眼光及處,是離龍椅最近的幾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辭了宰相之後,朝中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接替,所以眼下內閣事宜,都是由幾位大學士和尚書們協理著在辦,這些天朝會後陛下時常會留下他們多說幾句,今日太子與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來議幾句,所以臣子們並不覺得異樣,請聖安後紛紛往殿外退去。

  然後這些大臣們聽見了一句讓他們感到無比嫉妒與羡慕的話。

  「范閑,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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