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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司南伯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兒子,半晌之後歎了口氣:「不論什麼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京都官場更是這樣,官中有清官有貪官、臣中有讒臣有諍臣,這是涇渭分明的兩條路,如果你想做諍臣,就不要走讒道。」

  聽見父親稱自己的字,范閑知道老人家心裡確實有些氣,溫和應道:「孩兒不想做諍臣,也不想做讒臣,想做……權臣。」

  此話一出,書房裡的空氣頓時寒冷得似乎要凝結一般,半晌之後,范建才輕聲幽幽說道:「權臣?怎樣的臣子才能稱得上是權臣?」他搖搖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有些詭異的笑容:「宰相有權,為父有權,陳萍萍有權,但難道你以為做這樣的臣子就能稱得上是權臣嗎?」

  范閑平靜應道:「不能,因為權都在陛下手中。」

  「那你要做怎樣的權臣?」

  「手中有權,萬事無憂。」范閑誠懇應道:「孩兒想做一個連天子家都無法斷我生死的權臣,因為我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卻沒有保護旁人的能力,所以孩兒需要權力。」

  范建看著自己的兒子,眼光裡透出一絲擔憂。范閑無奈一笑,之所以他會選擇這條異常艱險且無趣的道路走,自然是因為內心深處那抹極濃重的黑色。

  ***

  許久之後,范建的眼中透出一絲寒光道:「以後不要這樣胡鬧了,陳萍萍能保得住你一時,不能保你一世,所以我警告你,和監察院方面不要走得太近。」

  范閑低頭受教:「孩兒知道,所以需要父親不時提點。」他知道父親向來很忌憚自己接手監察院的事情,只是范閑自己卻不肯放棄。

  范建緩緩閉上雙眼,說道:「今次之事,你處理得非常差。就算郭保坤殿上發話,讓你猜到郭家其實是長公主的人,但你也不該親自出手,如果事先你對我說了,憑我與宰相的力量,可以天衣無縫地借科場弊案,將他除掉,而不至於落到目前進退兩難的境地。」

  范閑知道父親說的話是對的,自己冒險與監察院聯手處理郭尚書,只會造成一種開放性的結尾,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主動權在院裡。他想了想後說道:「其實,這一次孩兒只是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或許只是很多人不屑一顧的廉價的正義感,但范閑仍然保留了一點點,他目前只是擔心陳萍萍的後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

  似乎猜到兒子在想什麼,范建睜開雙眼,目光裡有一絲安慰,有一絲憂愁,「你可以放棄幻想了,陳萍萍一定會讓所有人知道,此次揭弊案,是范家長公子一手做出的好事業。」

  范閑苦笑,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陳萍萍才不怕什麼東宮太子,只要能讓自己樹立名聲,只要能讓自己距離掌握監察院更近一些,他什麼動作都敢做。

  離開兒子的書房前,司南伯范建淡淡說道:「以後做事要成熟一些,像權臣這種幼稚的宣言,你自己擱在心裡無聊就好了,沒必要對我說。」

  §卷四 第十八章 京官的反擊

  二月底的某天,京都官場裡忽然開始流傳一種傳言,此次春闈弊案之所以能夠被如此快速準確地查破,全依賴於監察院掌握了一個賄考學子的名單,而這份名單,卻是今次科舉居中郎,素有詩仙之稱的小范大人提供給監察院的。據說范閑大人對於科場之上的積弊深惡痛絕,對於天下勤學士子十年寒窗,卻無法擁有一個公平的晉身之階感到異常憤怒,所以才會不顧官場中的層層羅網,奮勇上書陛下,更不惜將身賣與朝中貪官,以獲取那份重要名單。

  總之傳聞很離奇,傳聞中的范閑大智大勇,明明那份名單算不上什麼秘辛,卻被說成了慶國官場裡最陰森的紙條。這種手段,范閑一眼便瞧了出來,定是監察院八處那些傢伙弄的玄虛。

  這個傳聞一出,范閑頓時成為禮部諸官的眼中鏽釘,肉中倒刺,但另一方面,他在京城百姓與天下士子心目中的聲望再上一步,雖然太學方面和同文閣方面一直保持著沉默,但今日之范閑己儼儼然成了讀書人的精神領袖。

  ***

  范閑整整衣領,整整袖子,自嘲道:「這領袖也太新了些吧?」然後輕輕拍拍身邊妹妹滿是擔憂的臉蛋兒,說道:「擔心什麼呢?哥哥可是慶國最厲害的太子党之一。」他說話的聲音極輕,用辭極古怪,但范若若依然聽明白了,雖然沒有聽明白內裡隱的再深一層意思。

  林婉兒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估計也不會懂,反正她也不像小姑子那樣擔心,笑眯眯地將皇后娘娘賜的玉如意小配件系到相公的腰帶上,假假撣了些灰,說道:「早些回來。」

  果然如司南伯所言,范閑做事確實太過不成熟,留下了太多的麻煩。傳言一出,京都震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范閑的身上,因為弊案垮臺的官員背後的人物雖然忌憚范閑的背景,但依然開始蠢蠢欲動,今日晨間,已有禦史台的年輕禦史們上書宮中,彈劾范閑亦有舞弊之嫌,更有不德之行。

  范閑此時出門,便是要赴刑部受審去也。本來科場弊案一直是監察院在查,但那些因弊案大受折損的官員哪裡肯讓監察院去對付范閑這個污點證人,所以用的是刑部的途徑。刑部方面向來與宰相不怎麼搭路,與范建也沒有什麼交情。

  走出小院,思思半蹲一禮。滿臉恭敬說道:「少爺走好。」

  范閑看著這個近些日來不怎麼見面的大丫環,哈哈笑道:「小時候就說過走好兩字不大吉利。」

  思思抿唇一笑道:「那祝少爺早去早回。」

  「成,給少爺煮碗小米粥喝,放些澹州的甜粟,許久沒嘗過你的手藝了。」范閑忽然轉頭問道:「讓你抄的那些東西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裡范閑不知道怎樣處理與自己一道長大的思思,又不想讓她在范府裡繼續做丫環,所以乾脆安排她去書房幫自己抄書。思思這些日子裡極少與少爺說話,一顆芳心深處自然有些不安,此時聽著少爺發問,喜氣洋洋說道:「快抄完了。」

  「如此就好。」范閑點點頭,往外走去,對跟在身邊的妻子妹妹笑道:「瞧瞧,我一手帶出來的丫環就是不一樣,比若若你還鎮定些。」

  范若若輕聲擔心道:「那是思思不知道今天這事情有多嚴重。」

  確實嚴重,范閑揭弊案得罪了太多人。看朝中官員不惜與宰相和司南伯撕開臉,也要上書參他,也要動用文書索他去刑部,就知道這事情相當嚴重。

  出了范府正門,一向安靜的城南大街,今日卻顯得十分擁擠。刑部來拿人的官差愁苦著臉,像小偷一樣躲在石獅後面。正門處范思轍又領著范府一幫護衛家丁,手執長帚將官打,囂張無比。

  而街上也湧來許多聽聞范閑要受審的士子百姓,他們已經知道范閑與這場震驚京都官場的科場弊案的關係,百姓們簡單的心思不會考慮此事背後隱藏著什麼,只知道小范大人才學好,心腸好,是個好人,好人今日卻要去受審,所以都替范閑感覺冤枉。

  范閑站在門口,微笑看了一下府外的人群,發現裡面大部分是年輕的學子,知道陳萍萍玩這招果然是有效果,低聲對身旁的藤子京說道:「史闡立那四個人如今在哪裡?」

  「依少爺吩咐,眼下有監察院的大人們暗中保護著,王啟年大人建議應該將這四個人送到靖王府去,免得被朝中那些不長眼的官員借此事構陷大人。但屬下以為,少爺應該不想在此事上與靖王世子產生關聯,所以拒絕了。」藤子京低聲回道。

  范閑有些意外地看了藤子京一眼,沒有想到他能猜到自己最不想看見的局面,如果自己將那四個學子送到靖王府,看似安全,但落在東宮的眼中,自己揭弊案就不再是純粹出於正義感與陛下的旨意,而是想站在二皇子的立場上打擊太子,那樣一來,自己與東宮的關係就再也無法緩和。

  看見范閑走出府門,圍觀的士子們爆出了一陣歡呼,紛紛向前湧來,大聲喊著什麼,無非是表達己等對於小范大人鐵肩擔道義的仰慕以及聲援。

  范閑像前世的明星一般微笑著,揮了揮手,輕聲對藤子京說道:「讀書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太單純了。」

  騰子京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范閑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日後若有機會,你想不想出京做官?憑家中的勢力,保你做個六七品的一方父母還是沒有問題的。」

  藤子京一愣,心想自己雖然讀過書,但向來做的是護衛一路,怎麼少爺扯到要做官?但馬上想到,少爺可能是需要在慶國的州郡裡有自己信得過的人,一怔之下應道:「全憑少爺安排。」

  「我安排?」范閑笑了起來,「可惜慶國沒有巴陵郡啊。」

  范閑那張臉本就生得清美,此時開懷一笑,更是陽光無比,如春風一般,讓那些前來聲援的士子們大感欣慰,詩仙范閑,便應是長這個模樣才對。

  他揉揉范思轍的腦袋,喊弟弟不要胡鬧,這才禮貌地與刑部官員打了聲招呼,上了自家的馬車,往刑部駛去。

  ***

  人群漸漸散了,那些趕考的士子們也追向了刑部衙門,沒有人注意到范府強悍的侍衛們拱衛著另一輛馬車出了城南大街,往皇城的方向駛去。馬車裡坐的是林婉兒,昨夜便與范閑在床上商量好了,今日她必須入宮一趟,向東宮和其它宮中解釋一下事情,轉圜一下關係。

  話說另一邊,范閑已經單身一人,有些孤單地走入了刑部大堂。這大堂有些陰森,風兒嗖嗖地往裡灌著,初春的天氣,竟讓他感覺有些寒冷。但他猶自微微一笑,對著坐在高處的三位拱手一禮,道:「見過三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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