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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他頓了頓,又道:「我雖有些傲骨,卻不是不知進退的酸腐之人,既然我們有這個機會,當然要把握住,如果在朝中我們一定要跟隨某個人物,那麼我想,范大人應該是最好的對象,想來日後官場上作為,與我們平日裡的理想才能最不衝突。」

  眾人齊聲異道:「為何?」大家本就有些奇怪侯季常堅決的態度,此時聽他再次強調,更感好奇。

  侯季常從桌上端起茶杯,看著旁邊范閑飲剩的殘茶,略有些出神,半晌後才說道:「一個雨天行路的當朝紅人,居然會留神自己傘面上的積水落下時,不要滴入路邊躲雨小販的鍋中,寧肯自己的身上被打濕,還要往外面側一側。如此細心仁厚的人物,如果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聖大賢。」

  他微笑道:「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不可能隨時隨地都能掩飾得如此之好,所以我認定小范大人是位大聖大賢,我的判斷就是如此簡單,因為我被雨中那幕感動了。」

  房中一片沉默,許久之後,才傳來一陣唏噓之聲。

  ***

  第二日,考院左側的那面朱牆之上,終於貼出了考生們翹首以盼的那張黃紙。慶國春闈取士規矩倒不複雜,鄉試之後是會試,會試後便要取出三甲人選,只是不定名次,依筆劃排列在皇榜之上。

  三甲的人數歷年不等。因為慶曆三年曾經加開過一次恩科,所以後兩年取士的人數都有些偏少。今年皇榜上的名字,一共只有一百零八個。正因為取得少,所以不論是京中太學的學生,還是各郡各路來京趕考的貢生,都有些緊張難安。

  考院西向是一座橋,若想去朱牆下看榜,得過橋而行,此時朱牆之下已經圍滿了穿著長衫的學生們,人頭攢動,正緊張無比地在大黃紙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而在橋的那頭,心裡已經吃了定心丸的侯季常與楊萬里緩步走著,橋面上仍殘留著昨日留下的雨漬,石磚間的青苔顯得格外濕滑,四人往那邊走著,成佳林險些滑倒了,惹得眾人一片笑聲。成佳林自嘲一笑,雖然他與史闡立二人的步子與兩位友人一般緩慢,但內心深處卻是難免緊張。

  來到朱牆之下,四人好不容易擠進了人群,從左手邊開始看起,不知道看了多久,猛聽著史闡立一聲喜呼:「侯兄,侯兄!中了!中了!」

  其餘三人聽著聲音,趕到了史闡立身邊,果然瞧見頭頂第三排裡赫然寫著侯季常的名字,不由好生興奮,楊萬里輕輕捶了侯季常肩頭一拳,滿臉笑容。

  侯季常微微一笑,想表現出一絲自矜,但是這是何等樣的大事!他雖自號清高,但想到十年寒窗之苦,家中父母殷切期望,諸多身旁士子豔羨目光,也不免有些飄飄然起來,嘴唇不自禁地咧開,露出了極開心的笑容。

  此時,皇榜上「侯季常」三個金粉寫就的名字,似乎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顯得金貴無比,前程無限。

  ***

  四人這下不再分開,乾脆往右仔細看去,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成功地在皇榜裡找到了楊萬里的名字,此時才真正相信了昨天小范大人的話。楊萬里看見自己的名字果然上了皇榜,激動萬分,雙目有些赤紅,訥訥自言自語道:「真的中了,真的中了。」

  他忽然怪叫一聲,從人群裡沖了出去,跑到橋邊,對著橋下的水面大聲吼叫了起來,聲音回蕩在橋洞之中,發出嗡嗡的聲音。

  三位友人微笑看著他,知道他為何如此激動——楊萬里八歲喪母,自幼在泉州孤苦長大,全虧父親忍著饑寒為他購了不少卷藏書,又一力勸他入族學忍著白眼學習,極其困難地過了鄉試,這才來到了京都。

  但是京都一月,楊萬里才發現,自己的才能應該是有的,自己的疏論道理比旁的士子還要更切實際一些,但無奈何家山偏遠,族學簡陋,總是沒有學到京中學子們的繁華辭藻,一篇策論寫出來總是乾巴巴的毫不引人。

  所以就連侯季常、史闡立這些摯友也都認為他不可能取中,楊萬里自己也沒有存什麼指望,所以花了最後的銀子買了一件學生間最流行的夾衫,將史闡立的文章夾在了裡面,想賭上一賭。

  哪裡料到,竟還沒進考院,就被居中郎范閑給揪了出來,當時楊萬里心喪若死,本以為自己這十年寒窗算是荒廢了光陰,沒想到這位小范大人卻給了自己第二次機會。

  考完出院,他沒敢動用夾衣裡的小抄,自然做的策論詩賦毫無光采可言,所以也絕了錄中的所有念頭,只是飲酒作樂,只是聽說郭尚書被捕入獄才多了一絲歡顏。沒想到昨天小范大人卻親自來同福客棧看自己,並且暗中點明,自己可能會入三甲。

  悲後是喜,絕望後是希望,這種情緒的衝擊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白天,楊萬里過橋之後,站在朱牆之下,愈發覺著昨天小范大人的來訪是一場夢,自己是不可能中的。

  ……卻,真的中了!

  楊萬里望著微蕩河水裡自己那張有些扭曲的面容,稍稍平靜了一下,自然明白為什麼自己短短數日間能得如此造化,心中對那位年輕的大人好生感激。

  §卷四 第十七章 權臣剛剛上路

  沒有士子會注意到楊萬里的癲狂舉動,就連河對岸經過的京都市民都沒有投來好奇的目光。因為在京都裡,這種場景實在是太常見了,尤其是每年春闈放榜之時,考院朱牆左近處,總會憑空多出許多瘋子來。

  此時橋那頭看榜的士子們臉色都有些異樣,有的亢奮,有的頹然,中了的仰天長呼,未中的以頭搶地,各色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更有慘者嚎啕不止,抱著朱牆旁的那株大槐樹用臉蹭著,任由夥伴們如何拉也不肯放手,直到將自己的臉頰蹭出了鮮血,看著淒慘無比。

  慶國以科舉取士,非高族子弟不得授恩科,所以對於一般庶民學子來說,春闈放榜,是他們能夠改變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徑,這種壓力與動力,足以將溫文爾雅的書生,變作癲狂不已的瘋子。與那些在河畔碎碎念頭叩首拜天,感謝上天讓自己取中的士子們比較起來,楊萬里只不過喊了兩嗓子,確實顯得有些平淡。

  當然,這也更加突顯了侯季常三人的沉穩。

  等楊萬里回復了平靜,興高采烈地走回朱牆下時,三位友人已經將整張皇榜仔仔細細看了個清楚,出乎意料的是史闡立居然沒有上榜,而讓大家在失望之余有些高興的是,成佳林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了最後一排中。

  成佳林滿臉掩止不住的興奮,但看著身邊史闡立略有失望的臉色,也不好表現的如何過分,安慰道:「今次不中,明年再來。」

  這是很老套的一句安慰話,但在這種情境下,似乎也只有這樣老套一番。史闡立苦笑了一聲,看著身邊那些失魂落魄的落第考生,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今次我們四人中了三個,已經算是大喜了。比起往年的春闈來說,今年這榜單公允太多,至於我嘛,再作考慮也好。」

  侯季常在一旁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史闡立的肩膀,知道他雖然是四人中最灑脫的人物,但是今日受的打擊依然不小,轉開話題微笑說道:「也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如何做的,竟能保了如此多人,我看榜單裡比往年大不一樣,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名字多了起來,愚鈍無能單靠家世之輩卻少了不少。」

  「應是監察院此次查科場弊案的關係。」他們幾個人此時已經走到了河堤一處清靜所在,坐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依然壓得極低,怕給門師范閑惹什麼麻煩。

  侯季常搖搖頭道:「雖然此次抓的官員不少,但是除了那幾個江南士子外,並沒有別的士子被曝光,由此可見,是在監察院動手之前,范閑大人已經做出了安排。」他搖頭苦笑歎息,心想那位年輕的范大人果然背景雄厚,竟能在國之大典裡做出這樣的手段。不過看來自己果然沒有看錯范閑,今次榜單要顯得公允許多。

  幾人又閒談了幾句京中局勢,這兩天落馬的官員著實不少,官場之上人人自危,倒是范閑看模樣自信得厲害。此時一直有些沉默的史闡立忽然開口輕聲說道:「我看,此次弊案被揭,只怕也與范大人脫不開關係。」

  其餘三人震驚之餘,喃喃說道:「若真是如此,范大人……要比咱們想的更了不起了。」

  ***

  科場弊案一事當然與范閑扯脫不開干係,只是監察院下手極有分寸,雖然禮部尚書郭攸之倒了,但東宮並沒有受到太深的傷害,所以一時間太子那邊對於范閑也只是懷疑罷了。而且此次榜單之中,東宮需要的幾個人,依然是中了三個,比起大皇子和樞密院那邊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

  范閑坐在書房裡,看著王啟年抄來的皇榜,微微皺眉。這兩日京裡太不平靜,總裁官郭攸之,一位座師,一位提調都已經被監察院請去喝茶了,而自己身為春闈居中郎,主理糊名這個關鍵步驟,卻一點事也沒有,不免會讓有心人開始猜測。

  不過他也有些欣喜,自己看好的那幾個學生,除了性情最討自己喜歡的史闡立之外,大部分都順利地進入了榜單,至於殿試後的結果如何,那純要看個人造化,自己確實無法幫上太多忙。

  出了書房,迎面看見一個青色身影走了過來,范閑哎喲一聲,就準備躲回房裡,心裡直是喊苦,誰想到父親大人今天居然會到自己的院子裡來。

  司南伯范建如今已經是名正言順的戶部尚書,但那張嚴整的面容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冷冷地推開兒子未來得及關上的房門,抬步走了進去,厲聲喝道:「你昨天又出去了?」

  范閑苦笑著行了一禮,應道:「父親,昨夜京都有雨,所以想出去逛逛。」

  「你以為你去同福客棧能瞞過幾個人!」

  范建坐了下來,在側房的林婉兒聽著聲音趕了過來,趕緊喊丫環給老爺端茶。范建溫和看著兒媳笑了笑,揮手示意她回房歇息,一轉臉就寒若冰霜說道:「科場之事,其中關聯何其繁複,你妄自做出那件事倒也罷了,我讓你留在府裡,便是要躲過這場風雨,你昨天又去同福客棧見那幾個學生,今日皇榜一出,眾人都能看的清楚,那幾個學生都在榜上,這讓世人如何看你?」

  范閑笑著應道:「孩兒雖然年紀小,但假假也是個門師身份,去看看考生倒屬尋常,至於這榜嘛……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必在乎。」

  「可是最近監察院正在查弊案,而這件事情的由頭,就是你遞過去的紙條。」范建冷冷道:「安之,如果你真是一心為國朝謀劃,那就不應該安插自己的人手入三甲,如果你只是想借春闈培植自己的勢力,那就不應該反水將郭攸之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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