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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范閑沒好氣道:「咱們那兩個不怎麼親的爹是不是有些太熱心了?我才十七,難道以後在朝上,讓一撥中年翰林迂腐學士見著我行禮?」

  林婉兒愁雲一掃而空,笑嘻嘻說道:「如今你在京裡名聲太盛,這次甚至有人推舉你出任座師,如果不是年紀太小被宮裡駁了回來,你可能成為數百年間,這世上最年輕的會試座師。」

  范閑說道:「不是什麼好事,現在很後悔殿上發酒瘋那段。」不過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後悔藥可以吃,他將妻子遞過來的紙條細細看了看,發現上面的人名有些還比較熟悉,都是京中比較出名的學子,有些自己曾經接觸過的人,確實有些才學,看到這裡,范閑的心裡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既然我是居中郎,他們還這麼明目張膽地來府裡?」范閑歎息道:「這紙條子就是他們舞弊的罪證,送到我手上,他們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都是老規矩了。」林婉兒久居宮中,自然知道這些事情,解釋道:「往年的居中郎雖屬要衝,但是職供太低,所以各方都不怎麼看重,反正如果宮中哪位想栽培自己幾個心腹,那位居中郎只好裝看不見,哪裡敢多話。只是今年輪到相公擔任這個職司,那些人忌憚你的手段背景,卻不瞭解你的性情,所以才會像對待總裁官一般,提前來向你打聲招呼,表示禮貌,也表示尊敬。當然,那些自認巴結不上你的官員,當然還是會依老例去走座師的門路,不敢來騷擾你。」

  「如此看來,我只要依往年規矩做就好了。」范閑微微皺眉,他是真的沒有想到慶國的官場已經敗壞到如此地步,一想到那些在郊外書塾裡辛苦度日的學生,心裡不免還有些不舒服。

  「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林婉兒不是尋常人,輕聲說道:「即便這些人的面子一個不賣,誰還敢把相公你怎麼著?」

  范閑苦笑,心想您是郡主,當然誰都不怕,雖然自己身後的背景也是不小,但是您那太子哥哥卻是要借此事看自己表態。他轉而問道:「這些人名是誰送來的?」紙條其實只有三張,沒有他想像的多。

  林婉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羞一笑道:「其實,都算是我惹出來的事兒。」

  范閑異道:「怎麼講?」

  林婉兒應道:「今天入了趟宮,去甯才人宮裡坐了坐,你知道我小時候向來在她身邊玩大的。這是一樁。」她接著愁眉不展說道:「至於其它的兩張紙條,一張是父親派袁先生送來的,另一張卻是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送來的。」

  范閑搖搖頭,甯才人代表的自然是那位依然遠在西方戍邊的大皇子,宰相大人既然將自己送到居中郎的位置上,斷然沒有不利用自家女婿的道理,倒是那位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但知道是三朝元老,軍方的超級實權人物,不老老實實栽培幾個將領,怎麼也來文臣科舉裡插一腳?

  「算了,都是小事,既然舉國皆是烏鴉,我自然也不會去冒充丹頂鶴。」范閑淡淡說道,將這些紙條全數毀了,輕輕攬著妻子的雙肩,往前府走去。

  ***

  二月初九,大比之日,慶國的讀書人要將十年寒窗所學,盡數賣於帝王家,至於帝王家買是不買,就看這幾場考試。那些穿著長衫的讀書人像遊動的魚兒一般,或惶然或興奮地往大試的地點:禮部二衙考院裡走去,看上去就像是奮不顧身地在往一個狹小的魚簍裡鑽。

  范閑頭晚已與總裁官郭尚書、兩位座師、兩位提調見過面了,諸臣有些緊張地安排妥當一應程序,第二日便分別行使職司。

  一把太師椅擱在大門之側,身旁是衙門差役還有監察院按例派來的官員。范閑安安穩穩地坐在眾人中間的太師椅上,冷眼看著這些學生在自己的面前走過。

  學生行過他的面前,不論老幼,都是恭敬行禮,認識范閑的人,敬的是他的聲名,不認識范閑的人,敬的是他的位置。在門口,范閑身邊的虎狼之吏早已拉開了布幔,開始挨次搜身,嚴防學生夾帶違禁之物入內。

  范閑啜了一口茶,看著這些扛著被褥馬桶吃食,像極了村裡長工般的苦命學生們,不由搖了搖頭,忽然看見一個被檢查完後的學生正準備入院,一翻白眼,喊道:「等等!」

  §卷四 第八章 考官其實是有趣的工種

  院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有些畏怯地投向了小范大人,不知道那位學生有些什麼問題。范閑看了那個扛著一團爛被褥的學生兩眼,忽然問道:「查過了嗎?」

  禮部吏員與監察院官員同時報道:「已查過了,並無異樣。」

  那位學生抬頭挺胸看著這位年輕的范大人,面色平靜,並無一絲慌亂。范閑微微皺眉,再問道:「脫了衣服查的?」

  「是,大人。」他身邊的官員看見院門口堵的人越來越多,不免有些著急,再過半個時辰,宮中的禦令就要來了,如果以這個速度,生員們極難完全放進去。

  正此時,范閑忽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走到那位一臉平靜的學生旁邊,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了起來,附到他耳邊說道:「你的衣服有問題。」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所以只有那位學生聽到了,那位學生在二月初的陡寒天氣裡,竟然額上冒了些汗出來!這位學生姓楊名萬里,全然不知道這位以詩才名噪天下的小范大人是如何發現自己的秘密,在范閑靜靜的目光下,不免有些要崩潰的傾向。

  范閑忽然微笑說道:「你進去吧,如果此時說穿了,你十年功夫白廢,但是記住,這兩日考院之中,你不要讓我發現你用了你的衣服。」

  楊萬里驚喜交加,後怕難止,哭喪著臉說道:「謝大人成全。」生怕這位兩隻眼睛像老鷹一樣的年輕居中郎再次反悔,把破爛的被褥一扛,掩面就沖進了考院之中,心裡拿定主意,這兩日裡斷斷然不能將身上衣服拆開,去看裡面的夾層。

  緊接著,范閑又警告了幾個妄圖想夾帶小抄入考院的窮學生,漸漸的,圍在他身邊的吏員們也明白了怎麼回事,雖然很是驚訝于小范大人的眼力與判斷,但也有些隱隱著急,時間上怕有些來不及。

  范閑卻似乎頭一次做官做出了感覺,微笑著一一審視著入院的學子們,很仔細地一個也不放過,扒掉了許多雙鞋,許多頂帽子,許多枝後藏紙團的毛筆,在考院的門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到此時,那些排著隊的學生們才知道,今年這位居中郎竟然是位殺氣十足的厲害人物,不像人們想像中的詩仙涎漫,不會怎麼理會自己諸人的舞弊之事,於是趕緊退了出去,將身上夾帶的東西扔到考院背後的陰溝裡。

  今日監察院領頭的是范閑的熟人,那位目前暫代一處部分職司的沐鐵沐大人。他聽著手下的彙報,趕緊到了這邊,見著范閑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大禮拜了下去,有些為難說道:「大人,時辰不早了,得快些。」

  旁邊的禮部吏員與監察院中人看見他對范閑如此恭謹,不免嚇了一跳,心想監察院的人居然會對一位文臣如此客氣,此時才想到范閑身後的背景,一位宰相,一位尚書,一位郡主,於是再不敢多嘴,只是靜靜聆聽范閑的回話。

  范閑摸出舶來的懷錶看了看,發現時間確實不早了,這才搖搖頭停止了這次有趣的遊戲,站起身邊,朗聲對考院門口的數百名學生說道:「本官范閑,想來諸位也是聽過。先前大家見著了,為免耽擱會試正時,今日便不脫衣搜身。」

  眾生員大喜。

  范閑微笑看了四周一道,說道:「你們自己把身上夾帶的東西扔進這竹筐裡,一概不咎,如果這兩日考試之中被本官發現了,當心我讓人把你扒光了扔在皇城前面,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的斯文是何等模樣。」

  眾生員大懼,這才知道詩仙小范大人的微笑裡,原來蘊藏著沁骨的殺氣。於是眾人各自老實魚貫而入,至於還有沒有那一等想要冒險的學生,那是日後之事。

  這一放行,速度頓時快了不少,不一會兒時間,考院門口就馬上回復清靜,只留下滿地臭鞋,無數紙屑,看上去倒有些悽惶。禮部的吏員趕緊安排人手打掃去,以迎接宮裡開考的旨意,還要佈置香案鳴炮,一時間忙了個不亦樂乎。

  眾人一邊忙碌著,一邊想著這位小范大人行事果然與一般慶國官員大不相同,若不理會那些夾帶之事便罷了,哪有像今天這種查出來了,依然放行讓學生進去考試的道理?這事兒若攤在別的考官身上,只怕禦史台那邊又是好一陣擾攘,但誰也知道,范閑既然敢這麼做,當然是不怕這些事情。

  范閑坐在太師椅上,微笑看著眾人忙碌著,一邊與身邊的沐鐵搭著話。沐鐵如今的職位早起來了,一直以為是拜范閑所賜,所以顯得對范大人格外親熱,說道:「范大人辛苦了,呆會兒旨意一到,炮響開考後,大人盡請回院中休息,這一應勘防之事,自然交由下官處理。」

  范閑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職司所在,呆會兒還要在考場裡轉悠,哪裡有閑功夫。」

  「大人頭一次領這個差使,所以不知道,其實入了考場,便不用太過操心。」沐鐵以為這位年輕的權貴不清楚會試的潛規則,賠笑說道。

  范閑忽然轉而低聲問道:「這次去北齊,沐大人去不去?」

  沐鐵一愣,對於他的轉話沒有什麼思想準備,下意識裡回答道:「院裡還在安排,不過應該是四處那邊的事務,我可能插不上手。」他忽然眼睛一轉,想到這位小范大人會寫詩卻不愛寫詩,偏生喜歡做些小生意,以為自己猜到了什麼,笑著說道:「范大人是不是準備在北邊進什麼貨?那個我可以幫助安排一下。」

  范閑哈哈一笑道:「沒事沒事,只是隨口問問。」旁邊有下屬端上茶來,范閑向沐鐵讓了一讓。沐鐵好奇問道:「范大人,看來今天心情不錯。」

  范閑唇角微翹,瞳子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事情,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其實……我一向以為,讀書而不用考試,乃是人生最大樂趣。入京之後,我最怕的便是會試,沒料到一年時辰,我竟然成了居中郎,能讀書,而不用考試,更能輕鬆無比地看著讀書的同仁們辛苦考試,原來,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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