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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范閑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恐怖的可能,思考了許久後,喃喃問道:「叔,你剛才看著那些像仙山一樣的畫面發呆,你不會是從天上下來的吧?」

  他現在能接受內功這種東西,甚至也隱隱相信上天有眼,才會有自己這一世的遭遇。但如果說自己身邊相處了十幾年的夥伴,突然變身成為九霄雲上的謫仙,這仍然會讓他受不了——穿越加仙俠,只會嚇得他僕倒在地。

  五竹搖搖頭,淡淡說道:「我只是似乎記起了以前和小姐出來時的地方。」

  「你確認你不是仙人,我老媽也不是仙女?」

  「這個世界上有神仙嗎?」

  「不是有神廟?」

  「誰說神廟裡住的是神仙?」

  「叔,你是不是記起了什麼?」

  「不,我只是忘記了一些什麼,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

  ***

  五竹站了起來,還是向著海的那頭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似乎在向什麼地方告別,然後輕聲說道:「我們回去吧,有些事情可以告訴你了。」

  范閑微微一笑,知道對方並沒有忘記那個承諾,只要自己滿十六歲了,就會告訴自己有關於母親的一些事情。

  走到懸崖邊上,他吸了一口氣,體內的真氣開始緩緩流轉起來,整個人的身體附在懸崖之上,真氣沿著經絡運至掌心,被逼出掌面不足絲般距離,便倏地從掌緣外收回體內,就在手掌之間,極巧妙地構成一個微微向下陷去的真氣接觸面——因為真氣無形,所以可以保證沿著手掌的邊緣處形成一種很完美的密閉。

  手掌牢牢地貼在光滑的岩石上,憑藉著真空的吸附力,將他整個人都固定住。然後卸下真氣,一隻手便會脫離岩石,如此這般,范閑看似很輕鬆地往懸崖下爬去。

  看著和蜘蛛俠一樣。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不論他體內的真氣如何豐沛,都做不到這一點。而范閑之所以能夠做到,全依賴於他與眾不同的修行方法和身體構造,還有就是他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

  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武道強者,只會在乎「實」、「勢」二字,其中的實字,說的自然是體內真氣的豐沛程度,而勢則是一個幾乎只可意會的形容,有些類似於境界。而講究與自然呼應的法術,向來是不入真正強者之眼的末道。

  在五竹看來,所謂實、勢……其實也就是真氣的數量質量以及對於真氣掌控的精確程度而已,如今的范閑在他教了十年之後,大概在三級和七級半之間徘徊著,四年來基本上沒有什麼進步。

  武道強者都會下意識裡將自己身體裡的真氣,當作某種一次性工具或者武器,就像是水,用來攻擊對方,一旦潑出去之後,根本不會想著收回。一場大戰之後,真氣殆盡,反正也能打坐冥想恢復。

  也難怪天下眾人都這般思想,畢竟真氣一旦離開身體之後,再想收回來,這本身就是有些天方夜譚的想法。

  但范閑不一樣,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線路本來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後背後灌入雪山,等於那裡就是一個開口,與外界天地元氣構成了大小兩個循環,所以他對於真氣的感應要敏銳許多。

  同時……范閑很閑,同時又很吝嗇……所以才會不停地嘗試著將真氣逼出體外後,再將它收回來。

  很辛苦地試驗了三年,他現在終於可以在真氣離開掌心十分之一寸的距離內,將真氣再從另一邊收回來。

  這麼短的距離,根本無法攻擊到敵人的身體,所以范閑有些悲哀地承認,自己這三年的時間基本上等於在做無用功。

  但既然學會了一些無用的小花招,總得想些用途,每隔三天都要爬一次海崖,他覺得很辛苦,腦筋一動,便將這招真氣回流用到爬山上來了。

  或許范閑比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正優秀的地方就在這裡,他的思維並沒有所到時代的局限,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概念,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有可能的。

  范閑像條魚一樣地遊下山崖,抬頭望去,五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站在峰頂邊緣,他也不著急,微笑看著上方,他一向很喜歡看五竹下山。

  五竹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前面是平地。

  腳一懸空,他的身影便開始飄飄然落下。只是每隔三丈左右,他會很隨意地伸出一隻手掌,在崖上的石間輕輕摁一下,稍微延緩一下下墜的速度。如此伸掌十幾次,整個人便面無表情地站在了懸崖下面。

  五竹下山的方式看似簡單,但那種對方向、角度、力量、速度乃至海風的體驗,在這刹那時光裡算的分毫不差,如此強悍的計算判斷能力,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強者之一。

  如果想到他是個瞎子,那麼可以將之一那兩個去掉。

  雖然已經看了無數次,但范閑還是忍不住鼓掌讚歎:「瞎帥一氣。」

  §第三十四章 雨夜回憶

  三月份的澹州,海風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佔據了全部的舞臺,漫山開著一種不知名的小黃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一邊喝著,一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閒聊。所以走在澹州港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一味清純,叫人心情十分寧美。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微風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澹州城的黑色屋簷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層迷蒙的水澤。

  淅淅小雨,輕輕落在雜貨店外的篷布上,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只是沖洗掉了淺淺的那層灰,讓店面顯得精神了許多。但是今天雜貨店又沒有開門,范閑告知了老夫人一聲,便偷偷來到了店裡,一面剝著花生,一面與五竹飲著酒。

  伯爵別府裡的人應該知道他喜歡來雜貨店,但都以為少爺只是貪那個瞎子自己釀的好酒。一方面是因為范閑確實好酒,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比較拿得出手藉口。他和五竹的交往雖然不可能完全避開別人的目光,但還是比較小心。

  菜刀擱在菜板上,菜板乾燥,刀鋒上也沒有菜屑,看來很久沒有用了。

  花生殼捏破的聲音響了起來,范閑扔了一粒進嘴,緩緩地嚼著,直到將乾果全部嚼成了香味撲鼻的糊茸,才端起面前三個指頭大小的小瓷杯,送到唇邊呲的一聲飲了下去。

  今天喝的不是黃酒,是京都送過來的貢酒,度數有些高,讓范閑找到了一絲五糧液的感覺。

  他不急著發問,因為他知道五竹叔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會讓自己等很久。

  五竹沒有坐在他的對面,而是端著一碗黃酒,坐在房間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姐姓葉,叫葉輕眉。我是她的家僕,很多年前,我和小姐從家裡出來……」

  「葉輕眉……」范閑第一次知道自己母親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心頭一片溫潤,微笑著又喝了一杯酒,很識趣地沒有問……家在哪裡,如果五竹叔願意告訴自己,就一定會告訴自己。

  「我們在東夷城裡住了幾年。小姐天生聰明,什麼都懂,又有一顆慈悲之心,所以從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在東夷城裡做生意,只是因為年紀太小,所以只是隱藏在幕後,而讓掌櫃的冒充東家。」

  范閑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忍不住問道:「做生意和慈悲之心有什麼關係?」他並不好奇母親為什麼天生聰明,為什麼十五歲的年紀就可以做生意賺錢,因為這些年裡,他早就猜到,自己的母親,一定不是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人物。

  五竹很冷淡的聲音回答道:「因為小姐憐世人憂患實多,所以喜歡做善事,東夷城遭水災的時候,開粥鋪最多的就是小姐,而如果要做善事,就一定要有錢,所以小姐開始想辦法賺錢。」

  范閑點點頭,認可了這個邏輯。

  「生意做的很好,漸漸也有人察覺到了商鋪的幕後老闆是小姐,所以有些人開始打主意,後來都被我殺了。」

  五竹說的很平淡,但范閑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很緊張,既然五竹叔說生意做的很好,那就一定是做的非常好。所謂懷璧其罪,一個十五歲的女子擁有如此大的家產,確實很容易引發世上無良之輩的野心。不過想到有一個絕世強者為母親做保鏢,范閑才將毫無理由提起來的心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問道:「老媽姓葉,難道當時你們開的商號就是葉家?」

  「是。」

  「居然是葉家!」范閑滿臉驚訝:「我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傳說十幾年前,葉家是天下第一商號,只是想不到原來是老媽的產業。」

  「我並不知道葉家的生意做的有多大。」五竹很平靜地說道:「那不屬￿我的工作范疇。小姐認為我殺人太多,所以結束了在東夷城的生意,來到了慶國,開始在京都生活。」

  范閑覺得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變賣了東夷城的事業,來到慶國,總要有一個比較拿的出手的理由才對。

  五竹繼續說道:「小姐來京都後,又開始做生意,又把生意做的很好。後來認識了一些人,包括司南伯。大家似乎都聽她的,按照她的想法,準備做些事情,改變一些事情,就與慶國的王公貴族們產生了利益上的衝突。」

  五竹頓了頓,「有一次慶國正和西邊打仗,京都裡防禦力量空虛,剛好又出了件大事,我不在京都,小姐可以依靠的力量也出了些問題……小姐被那些王公貴族派人殺死。我趕回太平別院的時候,就只救下你來,然後就抱著你來了澹州。」

  這件事情范閑很清楚,也清楚那些「仇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殺光了,主持復仇的人,想來應該和便宜老爹及監察院脫不了干係。

  長時間的沉默,讓雜貨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清楚了起來。

  「完了?」范閑皺著眉頭問道,覺得難道自己母親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幾句就總結完了?她做的生意,做了些什麼事情,能夠讓整個慶國的王公貴族來對付她,為什麼赫赫有名的監察院費介老師一提到自己的母親就顯得尊敬無比?

  「基本上……完了。」五竹斟酌了一下用詞。

  范閑歎了口氣,確認五竹叔確實不是講故事的好手,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知道還是得自己來問。

  「我母親做什麼生意?」

  「奢侈品,軍械,船舶,糧食,基本上什麼賺錢就做什麼。」

  五竹很隨便地回答著,范閑卻是聽見一個名詞就嚇一跳,兩世的經驗讓他很明白,能做這種生意的人,一般背後都有極大的背景,像母親這樣一個孤女,居然能白手起家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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