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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目光移向房中的圓桌上,以平淡的語氣道:「棲梧幼時頑劣,不喜女紅廚事,後又以賣歌為生,一直未能好好學習,今日做了點東西,想請息王嘗嘗。」

  「嗯?」蘭息聞言眉頭一挑,有些訝異地看著珠燈下豔光逼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請他品嘗一下她的廚藝?

  鳳棲梧走過去,將桌上食盒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錦布層層剝開,然後打開盒蓋,盒中露出一碗面。

  看到麵條的那一瞬間,蘭息臉上那似永不會消失的雍容淺笑終於慢慢退去。

  「雖然晚了,但這是棲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賞臉嘗嘗嗎?」鳳棲梧端出麵條,輕輕地放在桌上。

  這一刻的蘭息目光似有些恍惚地看著桌上的麵條,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平淡。

  「還是熱的。」鳳棲梧將筷子擱在碗上,抬眼看著他。

  蘭息緩緩移步,走近桌旁,看著那碗面,實在很普通,而且單看便知,那絕不可能是「美味」。面顯然煮得太久了,都黏糊在一起,上面罩著一層青菜,但因燜得太久,菜葉已有些發黃,青菜上擱著兩個水煮的雞蛋,但剝殼的人顯然水平不佳,表面上坑窪一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真的是熱的,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縷縷上騰的熱氣!

  「那個……嗯……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來……嗯……雖然……這個……」注意到蘭息審視麵條的目光,鳳棲梧不由吞吐地解釋起來,只是支吾了半天,卻無法將話語連貫起來,纖指緊緊絞在一塊,目光看看蘭息,又看看麵條,雪白的容顏上湧上一層紅雲,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般道,「這個……應該……可以吃吧?」連自己似也都不能確定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息兒,你要記住,我們東朝的習俗是在生辰這天,母親與子女都要親手煮一碗面給對方吃。息兒現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兒長大後,可要多煮幾碗補償母后哦……」柔軟溫暖的手輕輕地撫著他的頭頂,那溫馨的氣息包圍著他……

  生辰……麵條……

  母后死後再無人為自己煮過麵條,便是生辰,自那一個血色的夕夜開始,已再無人提起,也決不允許有人提起。遺忘每年的今日是一個什麼日子,記住每年的今日曾發生過什麼……天長日久,似乎都已遠了,似乎都已沉入骨髓深處,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這個平日冷情得可說是目中無人的人兒,此時卻為著這一碗面而面紅耳赤,忐忑不安!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所有人都帶著盛會的余慶疲倦入夢的夕夜,她卻走進廚房,獨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說什麼賀言吉語,不說什麼溫言慰語,只說請嘗嘗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面……

  一絲溫暖的感覺就這樣淡淡浮上心頭,二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溫暖,此刻卻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這樣浮起,那笑真實而清晰,溫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開始吃這碗溫熱的麵條。

  絞著的手終於鬆開,低垂的頭終於抬起,輕輕坐下,靜靜地看著那個人吃面,看著那個人吃青菜,看著那個人吃雞蛋,看著那個人喝麵湯……這暖蘭閣是如此的溫暖馨香,這一刻是如此的靜謐悠長,仿佛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仿佛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這些微幸福、些微酸楚的一刻!

  筷子擱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面終於吃完了。

  鳳棲梧伸手,默默地收拾著。

  蘭息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看著那碗筷被收進盒內,看著那盒蓋輕輕蓋上,微微閉目:「這些年,除了從鐘離、鐘園手中遞過的東西,幾乎未吃過別人的。」唇際浮起一絲淺笑,那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淒涼。

  鳳棲梧聞言手一顫,抬眸看他,那一抹笑卻如一枚細針,輕輕地、極慢地插入心臟,那痛也是隱隱的、長長的、久久的!

  「以前……很多試食的都死了……後來便只吃鐘離、鐘園做的,那時才沒死人了。」平淡得近乎無溫的語氣,冷然得近乎無情的神色,蘭息微微轉首,目光落向壁上的雪蘭圖,「母后死後,寢食無安呢。」

  眼前忽然模糊,有什麼從她臉上流過,冰涼涼的,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是看清後,卻是一陣窒息的痛!低頭,抬手,她顫顫地、機械地將錦布一層一層包回食盒,有什麼滴落在布上,暈開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舉步維艱……」蘭息目光緊緊地盯著雪蘭中的點點殷紅,墨黑的髮絲瀉下肩膀,遮住了容顏,看不清神情,模糊了聲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著我……只是……這樣的面卻是第一次吃到。」回首,目光溫柔地看著對面垂首的人,「棲梧,這是母后死後我吃的第一碗面!」

  對面的人抬頭,容顏如雪,眸中卻閃著溫熱的水光,唇際扯出一抹極淺絕豔的笑容:「棲梧很幸運!」

  「棲梧……」

  長長歎息,伸手,輕觸眼前的人兒,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寒夜中炙熱如火。

  「棲梧……」輕輕地喚著她,無限感慨地喚著她。

  他自知她對他有情,卻不知她用情至此!這個外表冷情,骨子裡卻極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卻願意跟隨著他。召喚時為他彈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無喚之時便靜靜地站在她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怨悔……這一生啊,第一次有這樣對他的人!便是她……也不會如此!這一刻,任是寡情如蘭息也是深深感動。

  那一雙墨黑無底的眼眸中,此時真真切切的是溫柔,那樣憐惜的柔光是從未曾見過的!這是為我……這是給我鳳棲梧的!閉目,頰邊有他溫熱的手,一顆空蕩酸痛的心,此刻無限地滿足與快樂!無須論前因後果,無須有前情後事,只有此刻,便已足矣!

  「棲梧……」那樣的神情令蘭息的心那一刻又柔又軟,輕輕握起她的手,那從未曾有過的念頭便這樣輕輕道出,「棲梧願不願意成為……」

  那一語即要脫口之時,一縷琴音隱隱傳來,令閣中的兩人一震,那一瞬間皆以為是幻覺。但馬上,蘭息霍然起身,急步走至窗前,迅速開窗,然後那琴音便清晰地傳入。

  當聽清楚琴曲之時,蘭息的雙眸猛然睜大,墨黑如靜海的眼眸裡刹時風起雲湧,目光灼灼地看著夜空,似想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頭。

  「這是……《清平調》?!」聲音微微發顫地輕輕溢出,似怕驚嚇了琴音,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的猶不敢置信!

  《清平調》?那是什麼?能讓他有如此反應?鳳棲梧看著窗邊佇立的蘭息,看著他臉上閃過各種複雜得無法言喻的表情,心頭五味雜陳。是誰在這深夜彈琴?是誰能如此撩動他的情緒?

  作為歌者,她自能知琴曲優劣,自能知彈者技藝高低,這一曲《清平調》並非曠世名曲,曲調十分簡單,任何一個略通琴技的人都能彈出。只是此刻彈曲的人技藝顯然十分高超,這樣簡單平常的曲子,卻彈得悠然清暢,仿如山林之花,天然衍蔓,舒曠神怡。

  「《清平調》……原來……她沒有忘啊!」那一語似從心底的最深處吐出,歎息一般悠長綿遠,餘音繚繞,如絲如蔓,在暖閣中飄蕩一圈,和著夜風溢出窗外,悠悠地飄向遠方。

  那一刻,棲梧忽然明白了,這世間能讓他至此的人,除了她還能是誰!那張俊雅無雙的臉上,此刻迷茫、憂傷、欣喜、無奈……一一顯現!這樣的他,自己何曾見過!這一刻,酸楚與快樂同結於心,半為自己半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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