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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面前站著一個白裘青衫的文士,身形單薄,面有病容,看起來似乎柔脆無害,但卻是這天下最讓人不敢輕視的人。

  「對了,麒麟才子也是他的……」在微微的怔忡中,紀王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著。他跟梅長蘇沒有直接交往,不過卻認得他。現在京城裡有點身份的人,幾乎已經找不出不認得這位蘇先生的了。

  「王爺是要出去嗎?」

  「是啊。蘇先生好象身體不豫?」

  「有勞王爺垂問,睡了一天,想起來走走,聽說明日就要回鑾?」

  「不錯,回到帝都,諸事可定,先生也可以放心了。」紀王爺淡淡笑著。

  梅長蘇隨之一笑,眸色柔和,「其實靖王殿下,一直想要跟王爺道個謝,只是波亂紛紛,不太方便罷了。」

  「謝我什麼?」紀王不由笑道,「我萬事看心不看人的,有何可謝?」

  梅長蘇凝望他良久,慢慢躬身下拜:「殿下多謝王爺相救庭生,若非王爺當年一點慈念,他只怕難以降生在這人間……」

  紀王全身一顫,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仿佛有什麼即將翻湧而出的東西在表皮下滾動著,於眉宇之間激起悲涼與哀淒的波紋。

  「這個,就更不用謝了……本來都是一家人,誰跟誰不是骨肉呢?」

  說完這句話後,這位瀟灑閑淡一生的王爺轉身而去,袖袍在山風中翩亂飛舞,留下了一個黯然無奈的背影。

  四月下旬,因慶曆軍作亂而被耽誤的聖駕春獵一行終於啟程還京。來時護駕的三千禁軍只餘數百,還有少數比較不幸的隨駕宗室與臣子死于那最後的血腥一夜。在梁帝的一生中,他曾經經歷過兩次這種規模的叛亂,前一次他是進攻者,而這一次他成為了別人的目標。兩次的勝者都是他,第一次他贏得了皇位,第二次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贏了什麼。

  至於十三年前掀起滔天巨浪,最後以數萬人的鮮血為結局的那樁所謂的「祁王謀逆案」,現在仔細想來,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真正的劍影閃過天子的眼睫。這一點在老皇用顫抖的視線看著身邊殘落的禁軍時,感覺尤為強烈。

  在帝都城外迎候天子回鑾的,是以留守的中書令為首的文武眾臣,沒有皇后,沒有譽王,蒙摯率兩千禁軍立即接手了梁帝周圍的防衛,所有紀城軍撤出京城,在郊外紮營,等待受賞後再回原駐地。

  至此,梁帝才算是終於安下了心,開始準備發動他醞釀了一路的風暴。

  與潛逃在外的夏江不同,譽王根本沒打算逃,皇后也沒有逃。因為他們沒有逃亡的能力,離開了京城的富貴尊榮,他們甚至無法生存。

  梁帝回鑾的第二天,譽王滿門成為了本朝第二個住進「寒字號」牢房的皇族,不知他囚衣鐵索蜷縮在石制地板上時,可曾有想起過他那個在重鐐下也未曾低頭的長兄。

  因靜貴妃的懇請,言皇后沒有被列為同逆叛黨,但身為留鎮京師之人。她沒有阻止過譽王的任何行動,還曾下詔鉗制禁軍,「被蒙弊」三個字無法洗脫她所有的罪名。廢位已是難以避免的處置。言闕上表請求削去言氏歷代封爵與尊位,以示贖罪。梁帝不知因為什麼,竟然沒有允准,摺子被留中之後便如同消失了一般毫無回音。內廷在五月初向所有京爵子弟們發放獵祭例賞時,言豫津仍然得到了他的那一份。

  對言氏的保全,令許多本身沒有明顯党附譽王,但因是言太師故舊門生而暗中支持他的臣子們松了一口氣。最終判定為譽王同黨的共計二十七名,其中三品以上只有兩人,雖然留守諸臣都因察逆不周被全體罰俸懲處,但淌過京都街道的血色,到底比預想中的要淡多了。

  塵封了十三年,幾乎已刻意被人們遺忘的那樁舊案,此時也難免被很多老臣從記憶的深處翻了出來逐一對比,暗暗慨歎歲月光陰的消磨,可以將一隻狠辣無情的鐵腕。浸潤得如此柔軟。

  但是對於處於風暴正中心的譽王來說,他可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父皇的仁慈。他很後悔,後悔當初不該輕信那個麒麟才子。後悔在夏江的鼓動下破釜沉舟。但他同時又很清楚,即使事情重新來過一遍。他也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因為對於皇位的野心和執念已經浸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髓,成為他人生最主要的動力和目標。他永遠不能象豫王和淮王一樣,伏在另一個兄弟的腳下,向他俯身稱臣。

  現在他輸了,結局就只有死。而這種死還跟當年的長兄不一樣,他知道自己將被永遠地放逐在皇族祭享之外,無論多少個十三年過去,也不會有人想要來為他平反。

  這不僅僅因為他無冤可平,而且因為他並不是那個笑睨天下、無人可及的蕭景禹。

  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蕭景禹,即使是現在已隱隱將東宮之位握在手中的靖王,也只能遙望一下那人當年的項背。

  「你這裡也沒有找到夏江的蹤跡嗎?」在蘇宅裡,來訪的蒙摯恨恨地搖著頭,「他還真是個老孤狸,都怪我一時不察……」

  「夏江落網是遲早的事,我不急,」梅長蘇歎息道,「我急的是夏冬姐姐,殿下已經求准了恩赦,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把人接出來?」

  蒙摯這時已經知道了聶鋒之事,當然能夠理解梅長蘇的急迫心情,不過對於宮裡現在的狀況,他要更清楚一些,立即勸道:「你先安安心,恩赦也只是赦死罪,從輕發落,並不是不發落。夏江謀叛逃匿,陛下對懸鏡司一門正在氣頭上,哪有那麼容易就把人弄出來的?靖王的勁兒要是使得過大,陛下說不定又要起疑,你不就因為這個,才不敢告訴靖王聶鋒等著的嗎?何況聶鋒現在已聽你解釋過這前前後後的因果,他也並沒有不安心,只要夏冬最終沒事,多等一兩個月,也算好事多磨吧。」

  對於他勸的這些道理,梅長蘇心裡其實是明白的,輕歎一聲沒有答言,目光轉到里間的輕盈身影上,道:「宮羽,你別再弄了,去休息吧。」

  正捧著個精巧香爐細細熏著紗帳的宮羽聞言垂下頭,頰邊飛過一抹紅雲,低聲道:「我想熏得均些,宗主夜間更好安眠……」

  「已經很好了。」梅長蘇溫言道,「我說過你不是我的侍女,不必這樣伺候我。」

  蒙摯看著宮羽粉面通紅的樣子,忙笑道:「宮姑娘搬進蘇宅了麼?我是覺得今天來,好象宅子裡跟平常不一樣了。」

  「蒙大人取笑了。宅裡還是黎大哥他們打理,我哪敢插手。」宮羽蓮步盈盈從里間走出,在梅長蘇前方約五步遠的地步停住,猶豫了一下,又靠近兩步,低頭道:「宮羽剛才聽到宗主有煩難之事,倒想了一個主意,不知是否能為宗主解憂……」

  「你是指夏冬的事?」

  「是……」

  「你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宮羽粗知易容之術,雖然想要長久瞞人,或者完全替換成另外一個人不太可能,但獄中光線昏暗。每日最多只有獄卒巡視,倘或能成功瞞上幾天,也未可知……」

  梅長蘇那般聰明。一聽就明白了,「你是說讓我們帶你進天牢。把你和夏冬交換一下?」

  「是。聶將軍與聶夫人如此情深意重,他們想要早日相見的心情我是能夠想像的……可是聶夫人究竟什麼時候可以出獄現在還不能確定,不如就讓我進去替代幾日,至少可以讓他們先見上一面,彼此說一說話……」

  梅長蘇垂眸沉思了一下。徐徐問道:「你有把握嗎?」

  「宮羽自信不會被人戳穿。」

  「你和夏冬的身高不一樣吧?」

  「要矮上幾分,不過我有特製的鞋子,可以把身材拔高一些,那就相差不多了。」

  「你這個主意倒是可行……只要那段時間小心不要讓夏冬被提審,大概是能瞞過去的……」梅長蘇凝目看向宮羽,「可是讓你替她進天牢,怕是要吃點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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