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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靜妃慢慢收起正在捶腿的手,後退一步跪下,垂首道:「陛下見問,臣妾不敢不答。只是無論臣妾怎麼回答,都難免會讓陛下傷心,故而先行請罪,請陛下見諒。」

  梁帝微有觸動,坐了起來,問道:「你此話怎講?」

  「臣妾出身林府,與故宸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惡語評之,陛下豈不會感傷宸妃生無摯友,死無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親自處置,以您的聖明,為的一定是穩固朝廷,若臣妾顧念與宸妃的私情,為赤焰中人開脫,陛下又難免會認為臣妾不瞭解您安穩大局的一片苦心……臣妾只是深宮一個小小妃子,無論對赤焰案的看法如何,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如果因為臣妾的回答導致陛下您傷心難過,那就是臣妾天大的罪過了,因此臣妾斗膽,請陛下先行諒解。」說罷,靜妃伏地再拜,眸中珠淚已奪眶而出。

  對於宸妃林樂瑤,其實梁帝自己這些年也時常暗中追思哀念,故而靜妃提到與她的舊情,正中梁帝心中最柔軟的一處,他不僅沒有因此動怒,反而有一種心懷同感的契合之意,伸手示意靜妃近前,歎息道:「算了,你與宸妃一樣柔善,朕也不為難你了。你們在朕身邊,朕還不瞭解你們嗎?說到底你們與皇后、越妃不同,宮外之事本不該牽涉到你們,只是……」

  靜妃見梁帝垂淚傷感,忙拿手巾與他淨面,柔聲道:「臣妾明白當年陛下是有心對宸妃網開一面的,可是您也知道,她雖然心性溫良,但畢竟是將門血脈,面對那般情形,自然不願意苟且獨活。以臣妾對她的瞭解,與其說她自盡是因為畏罪,不如說她是感到對不起陛下您,覺得生無可戀罷了。」

  靜妃的這番說辭令梁帝感到十分舒服,不由連連點頭。要說梁帝當年對宸妃也不可謂不狠辣,生前褫位,死後簡葬,薄棺一口,孤墳一座,不立碑陵,不設祭享,除了確實沒有明旨令她自盡以外,涼薄的事情能做的差不多也做完了,只不過如今年老追思,總揀自己對她寬大的事情來想,以此博得心理上的舒適感。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如今這宮裡敢跟朕聊聊宸妃的人,也只有你了。」梁帝撫著靜妃的手背,感慨道,「景禹出生不到一年你就進宮了,你自然知道朕對她們母子有多好……前日殿祭,朕看見了言闕,他一年到頭也難得在朕面前出現,朕差不多快把他給忘了,結果前日一見,朕才發現有些事情,是根本忘不了的……」

  「臣妾正奇怪陛下今日怎麼諸多感慨呢,原來是因為見到了言侯……」

  「這倒不是。朕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夏江今天進宮,告訴朕他抓到了一名當年漏網的赤焰逆犯……」

  靜妃大吃一驚,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沒有顫抖,但是臉色已忍不住變了,忙低下頭去,穩了穩心神,好半天方道:「十多年了……不知是哪名逆犯啊?」

  「你不認識,是當年小殊……呃……是當年赤羽營中的一名副將,叫什麼衛崢的。」

  靜妃這才心魂稍定,暗暗吐出一口氣,道:「怎麼會呢?當年的案報上不是說,赤羽營全軍被火殲,應該並無倖存嗎?」

  「朕也這麼想,所以特意問了夏江。他說那個衛崢命大,本來他身為赤羽副將之首,確實應該在梅嶺北穀的,只不過那一天恰好奉命到南穀赤焰主營裡公幹,所以有了一絲生機逃命。如果他還在北穀,現在也多半連塊骸骨都沒有。」

  說到衛崢,梁帝便沒了方才提到宸妃時的溫情,辭氣冷酷。靜妃聽著只覺遍體生寒,只憑著多年修養出來的深沉把持著,沒有露出什麼不妥的表情來。

  為什麼北穀的赤羽營當年會被下了比主營更辣、更狠的殺手,火殲得如此徹底,其實靜妃心裡是明白的。

  赤羽營的主將林殊,這位英氣淩雲的天之驕子,是赤焰元帥林燮與晉陽長公主的獨子,自小就是太皇太后心頭的肉。赤焰案最初暴發時,歷經三朝卻從不干預朝政的老太后跣足披髮親上武英殿,滿面是淚地要求梁帝將林殊的名字從主犯名單上刪去。對於當時已傷心欲絕的太皇太后而言,保住赤焰軍她已做不到了,但最起碼,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僅十七歲的曾外孫的性命。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決心撤掉赤焰軍的梁帝,絕不可能留下那個十三歲即上戰場,奇兵絕謀,縱橫往來有不敗威名的少年將軍,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儘管被逼無奈答應了太皇太后,未將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他依然暗中密令謝玉,一定要確保林殊沒有絲毫機會能逃得性命,事後以赤羽營抵抗激烈,局面失控,最終玉石俱焚為由回稟了太皇太后。

  而一直安靜地等待著前方消息的晉陽長公主,在聽聞夫亡子死噩耗的那一天,攜劍闖入宮城,當眾自刎於朝陽殿前,血濺玉階。

  然而太皇太后的重病與晉陽長公主的鮮血並沒有阻止住梁帝重新樹立自己無上君威的鐵腕,三日後,蕭景禹被賜死。同日宸妃自盡。

  曾經朝氣蓬勃、英才濟濟的祁王府就此煙消雲散,只餘下滿朝從此唯唯喏喏的餘音。

  深宮中的靜嬪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將皇室的冷酷刻入骨髓。死去的那些人中,有救她性命、視她如妹的林燮,有相交莫逆、彼此欣賞的晉陽長公主,有在宮中相依相伴、情逾姐妹的宸妃,但她卻不得不掩住為他們而流的眼淚,隱藏內心的怨懣與激憤,收起自己所有的智慧與情感,如同一個隱形人一般留在深宮的一角,等待著未知的結局。

  與靜妃談了這一陣子,梁帝感覺身體困倦,於是移到床上去安睡。靜妃放下紗帳,換了爐內的熏香,剛坐下來,心中便升起一股擔憂之情。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對於兒子蕭景琰的性情,靜妃是再瞭解不過的。雖然衛崢是誰她並不熟悉,但就憑他赤羽營副將這個身份,靜妃也知道景琰絕不會坐視不管。

  可是又該怎麼管呢……向皇帝求情恩免?在赤焰案尚無平反希望的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恩赦逆犯的理由;為衛崢上下打通關節?懸鏡首尊夏江正張著網等人撞進來;動用武力強行救人?這是一旦失手就再無翻身之地的下下之策……

  左思右想難有定論的靜妃歎息一聲,拋開紛亂的思緒,立起身來,走到外殿小廂房,命人取來新鮮梅蕊,坐下來親手篩揀,準備蒸汁做沁梅糕。

  侍女新兒這時捧著一隻木盒走起來,行禮道:「娘娘,這是內廷司才送來的上好榛子,您要看看嗎?」

  靜妃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道:「放著吧。」

  「是。」新兒將木盒放在架上,過來一面搭手為靜妃搖篩板,一面笑道,「娘娘,是不是因為這一向內廷司進的榛子都不好啊?您好久都沒給靖王殿下做榛子酥了呢,您不是說那是殿下最喜歡吃的嗎?」

  靜妃停下了正在翻揀梅蕊的手,目光微凝。

  有多久沒做了呢?從開始做雙份食盒起就沒做了吧……景琰是個不挑食的好孩子,所謂的最喜歡吃,也不過是在給他一大堆東西時會先挑來吃罷了,如果不給他,他也不會特別想著,所以過了這麼久,他也沒察覺到這個變化。

  想來也真是有趣,明明是一對好朋友,可一個最愛吃榛子,另一個卻偏偏是不小心誤食了都會全身發紅、喘不過氣,非得灌藥吐了才會好的人,這大概是他們兩人唯一不相合的一處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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