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琅琊榜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靖王卻看也沒看譽王,只是再次頓首,回道:「兒臣以為,無論當年的案情究竟如何,那畢竟都是皇室之痛,朝廷之損,應該是禍非福,何至於如今提起來這般津津樂道,全無半點沉鬱心腸?夏首尊行事一向以鐵腕厲辣著稱,實在是令人佩服,但如今父皇治下又不是亂世,重典二字豈可輕提?至於什麼是興國之道,什麼是亡國之道,遠了說有歷代聖賢著書立言,近了看有父皇聖明在上,夏首尊卻單問我對不對,我怎麼敢答?」

  一向不以雄辯著稱的靖王答出這麼一番水準不低的話來,倒讓他的敵對者有些吃驚。譽王直了直腰,正要想法子駁兩句,夏江已經呵呵笑了起來,道:「陛下面前議事,政見不同是經常的。殿下如不贊同我的提議,儘管否了就是,何至於這般辭氣激憤?莫非我剛才有哪句話刺到了殿下,惹您不快了?那老臣這廂先陪個禮吧。」

  「是啊,景琰你……」譽王忙著要幫腔,剛說了幾個字,便接到夏江飛快閃過來的一瞥,立即頓住。他是個聰明人,閃念間便明白夏江是不想讓兩人一搭一唱顯得過於配合,以免引起梁帝疑心,話到舌尖打了一轉,虧他改得倒快,「景琰說的其實沒錯,只是脾氣大了些,不過夏首尊也多心了,你知道景琰只是性情如此,當不會有他意吧?」

  「靖王殿下有無他意,老臣沒有聽出來,不過您剛才說什麼『無論當年案情如何』,老臣就有些聽不懂了。此案是陛下親自逐一審定的,一絲一縷分毫不爽,莫非殿下直到今日,還沒有分證清楚嗎?」

  其實這時靖王只需解釋幾句諸如「並無此意」啦,「不是對當年案情有什麼異議」啦之類的話,事情也就扯開了。夏江再是元老重臣,畢竟身為臣屬,也不可能非揪著死追濫打。但是靖王畢竟是靖王,十三年的堅持與執拗,並不是最近這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可以磨平的,甚至可以說,正是近來陸續發現的一些真相,使得他心頭的憤激之火燒得更旺。所以此時此刻,雖然他明知表面上愛聽不聽的梁帝其實正等著品察他的反應,但要讓他無視自己的真實內心說些圓滑獻媚的話,蕭景琰實在做不到。

  「當年的事情如何發生的,我的確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奉旨出使東海離開京城時,祁王還是天下景仰的賢王,林帥還是功勳卓著的忠良,赤焰軍還是匡護大樑北境的雄師,可當我回來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們成了逆子、叛臣、罪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亂墳與靈牌,我甚至連屍首也沒有看到一具,卻讓我如何分證清楚?」

  「原來如此,」夏江聲色不動地點著頭,「原來在殿下的心中,只要有賢王的德名,有震主的軍功,有兵將如雲的雄師,就可以謀逆了嗎?」

  在夏江這句惡意的問話之後,蒙摯盡最大的可能向靖王使著眼色,暗示他冷靜一點。可是已經沸騰起來的熱血很難瞬間冷卻,當此生最深最痛的傷口被人碾壓在腳下時,三十二歲的蕭景琰實在無法讓自己就此隱忍:「所謂謀逆,並無實跡,我所看到的,也只有夏首尊你一份案情奏報罷了。」

  「不會吧,你只看到了夏首尊的案情奏報?」譽王語氣溫和地插言,「景琰,難道你連父皇親下的處置詔書也沒有看到嗎?」

  聽到此處,斜靠在扶枕上的梁帝終於放下了支著額頭旁側的手,坐正了身體,盯住靖王的眼睛徐徐道:「景琰,關於朕對赤焰案的處置……你有什麼不滿嗎?」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常,但細細一品,其實已是極重了,靖王立即由側坐改為跪姿,伏地拜了拜,可抬起頭來時,說的話仍無退讓之意。

  「兒臣並非對父皇有任何不滿,兒臣只是認為,祁王素來……」

  「是庶人蕭景禹!」梁帝突然怒意橫生,高聲道,「還有什麼林帥,那是逆臣林燮!你學沒學會該怎麼君前奏對?!」

  靖王狠狠咬住了下唇,牙印深深,方穩住了臉上抽動的肌肉。蒙摯立即跪下,低聲道:「陛下,年節將近,請暫息天子之怒,以安民生之澤……」

  「景琰也少說兩句吧,」譽王也輕聲細語地勸道,「當著我和外臣的面,哪有這麼頂撞父皇的?」

  其實從開始論辯以來,靖王只有兩句話是對梁帝說的,這兩句都沒什麼頂撞之意,但譽王這罪名一扣下來,倒好象景琰說的任何話都是有意針對梁帝的,實在是一記厲害的軟刀子。

  蒙摯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有些冒汗,但他也不是機敏靈變之人,一時哪裡想得出什麼化解目前局面的辦法,只是心中乾著急而已。

  「陛下……」一直跪侍於殿角的高湛這時悄悄地爬了過來,湊在梁帝耳邊低聲道,「奴才斗膽提醒陛下,您每天浴足藥療的時間要到了,芷羅宮那邊傳過信來,靜妃娘娘已準備妥當……」

  梁帝的胸膛起伏著,看向殿下神色各異的這些人……惶惑不安的蒙摯,努力顯得恭順平和的譽王,面無表情的夏江,還有跪在那裡,沒有再繼續申辯,但也沒有請罪的靖王。

  這位已逾耳順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覺得一陣洩氣,閉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道:「退下吧,全都退下吧……」

  譽王略微有些失望,本想再多說一句,被夏江的眼神止住,只好忍耐著,與眾人一起行禮退出。

  到得殿外,靖王繃著臉,一眼也沒有朝兩個同行者瞥過去,逕自快步走了。譽王與太子爭鬥時玩了多年表面和睦的太極功夫,對於新對手這種冷硬不給臉子的風格十分地不適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一跺腳,回頭道:「夏首尊,你瞧他這樣子……」

  「倒也不失血性。殿下稍安勿躁,老臣也告退了。」夏江卻簡短地回了一句,拱拱手。譽王心裡明白他為何如此謹慎,朝左右看了看,不再多說,回了禮與他各自分手。

  三人剛離去片刻,皇帝的步輦已抬至武英殿前,高湛小心扶著梁帝出來,登車搖搖向芷蘿宮而去。最近幾個月梁帝足部風疾發作,時常疼痛難行,太醫開的藥也沒有大的成效,倒是靜妃為他準備的藥浴蒸足療法頗能減輕症狀,所以每日都定時前去,高湛方才的提醒卻也不是假的,不過時機稍稍巧了些而已。

  對於武英殿的風波,靜妃當然還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了,也難說她那種閑淡安然的態度就會因此有所變化。接駕入宮後,除了應對禮儀該說的話外,她半個字也沒有多講,只忙著服侍梁帝在軟椅上半躺半坐下來,為他去鞋除襪,蒸足按摩。往常這個時候,梁帝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些話解悶,不過今日他情緒異常,一坐下來就閉上眼睛,仿佛睡著了般,唯有眉間皺著的三條褶紋,表示出他心中不快。靜妃也不問原由,見他閉目,便拿了熏香軟巾,熱熱地疊成一條,輕輕給他蓋在眼部,每隔半刻鐘又重新換上一條。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蒸療完畢,靜妃拿舊布軟棉裁制的白襪給梁帝穿上,把他的雙腿平放在宮女移過的靠凳上,足踝部稍稍墊高,之後便開始捶按腿部。正在忙碌之際,梁帝突然伸手拿開眼上的香巾,探身一把抓住靜妃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叫了一聲:「靜妃!」

  「是,」靜妃安順地被他拉了過去,「陛下有什麼吩咐?」

  「你告訴朕,當年赤焰的那樁案子,你是怎麼看的?」

  被這突兀一問,靜妃安寧如水的眼波難得起了一絲漣漪,遲疑地問道:「陛下怎麼問起這個……」

  「你只管回答朕就是了。你到底是怎麼看的,朕要聽實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