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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太皇太后薨逝,並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她年事已高,神智多年前便不太清醒,身體也時好時壞並不硬朗,禮部早就事先做過一些葬儀上的準備,一切又素有規程,所以喪禮事宜倒也安排得妥當,沒有因為年前才換過禮部尚書而顯得慌亂。

  大喪音敲過之後,整個大樑便立即進入了國喪期。皇帝依梁禮綴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隨祭,諸臣三品以上入宮盡禮,全國禁樂宴三年。

  同時,這一事件還帶來了幾個附加的後果。

  首先,謝玉之案定為斬刑,但因國喪,不予處決,改判流徙至黔州,兩個月後啟程,謝氏宗族有爵者皆剝為庶人。

  梁楚聯姻之事也隨之暫停,只交換婚約,三年後方能迎娶送嫁。大楚這次主動提出聯姻,原本就是為了結好大樑,騰出手去平定緬夷,現在對方國喪,依禮制除自衛外,原本就不可主動對外興兵,也算達到了目的,因此並無他言,準備弔唁後便回國。景甯公主一方面悲痛太祖母之喪,一方面婚期因此而推,又松了口氣,一時間心中悲喜交加,五味雜陳,反而更哭得死去活來。

  在山寺中隱居的蒞陽長公主,聞報後也立即起程回京守孝。蕭景睿與謝弼此時已皆無封爵,無伴靈的資格,但薨逝的那位老人多年來對每位晚輩都愛護有加,於情份上不來拜祭一下實在說不過去,所以儘管回來後身份尷尬,與以前相比境遇迥然,但兩人還是陪同母親一同返京,住在蒞陽公主府。

  如火如荼進行著的黨爭在大喪音的鐘聲中暫時停止了。三十天的守靈期,所有皇子都必須留于宮掖之內,不許回府,不許洗浴,困無床鋪,食無犖腥,每日叩靈跪經,晨昏哭祭。養尊處優的太子和譽王哪裡吃得了這份苦,開始還撐著,後來便漸漸撐不下去,只要梁帝一不在,臉上的悲容便多多少少減了些,手下人為了奉迎,也會做些違規的小動作來討好主子。因為這孝禮也實在嚴苛,若不想點辦法,只怕守靈期沒到,人先死半條,所以還是自己的身子要緊。反正兩個人是一起違規,誰也告不著誰的狀,陪祭的大臣們更是沒人敢說他倆的不是。他倆一開頭,其他皇子們雖較為收斂些,但也不免隨之效仿,反而是靖王軍人體魄,純孝肝膽,守靈時盡哀盡禮,一絲不苟,迥異于諸皇子。因為靖王的封位僅是郡王,所以他平時在隆重場合很少跟太子和譽王站在一起,此時大家連著三十天呆在同一個孝殿中,不同的表現看在陪祭的高階大臣們眼裡,那還真是良莠立見。

  三十日的孝禮,梅長蘇是在自己房中盡的。晏大夫雖知這樣對他身體傷害極大,但若不讓他寄表哀思,只怕積郁在心,更加不好,所以也只能細心在旁調理。因他只肯食白粥,黎綱和吉嬸更是費盡了心思瞞著他在粥中加些滋補藥材,還要小心不要被他察覺出來。好在梅長蘇悲傷恍惚,倒是根本沒有留意。

  由於大人物們都被圈進了宮裡,整個皇城日罷市、夜宵禁,各處更是戒備禁嚴,生怕在服喪期出點兒什麼淫盜凶案,這三十日竟過得安靜無比,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事件,黎綱與近期趕到京城的甄平主內,十三先生主外,局面仍是控制得穩穩的,力圖不讓守孝的宗主操一點兒心。

  守靈期滿,全儀出大殯,這位歷經四朝,已近百歲,深得臣民子孫愛戴的高齡太后被送入衛陵,與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靈柩儀駕自宮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樂高奏,紙錢紛飛。與主道隔了一個街坊的蘇宅內也可清楚地聽到那高昂哀婉的樂音,梅長蘇跪於廊下行禮,眼睛紅紅的,但卻沒有落淚。

  出殯日後,皇帝複朝。但因為大家都被折騰得力盡神危,所以只是走了走過場,便散了回家見親眷,好好洗個澡吃一頓睡一覺。

  而梅長蘇經此一月熬煎,未免病發。好在晏大夫一直在旁護持著,不象前幾次那樣兇險,有些少量喀血、發燒咳嗽、盜汗和昏暈的症狀,發作時服一劑藥,也可勉強調壓下去。

  昏睡了一下午後,梅長蘇入夜反而清醒,擁被坐在床頭,看飛流折紙人。視線轉處,瞥見案上一封白帖,是霓凰郡主自雲南由專使飛騎遙寄來的,昨日方到,上面只寫了「請兄保重」四個字,當時看了仍是傷心,便擱在一旁,想來黎綱等人不敢隨意處置,因此一直放在書案之上。

  「飛流,把帖子拿過來。」

  少年身形一飄,快速地完成了這項任務。梅長蘇展開帖面,盯著那四個清秀中隱藏狂狷的字,出了半日神,又叫飛流移燈過來,取下紗罩,將帖子湊在燈焰上點燃,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

  「燒了?」飛流眨眨眼睛,有些驚奇。

  「沒關係,」梅長蘇淡淡一笑,「有些字,可以刻在心裡的。」

  少年偏著頭,似乎聽不明白,但他不是會為這個煩惱的人,很快又坐在他的小凳上繼續折起紙人來,大概因為紙人的頭一直折不好,他不耐煩地發起脾氣,丟在地上狠踩了兩腳,大聲道:「討厭!」

  梅長蘇招手,示意他拿張新紙過來坐在床邊,然後慢慢地折折疊疊,折出一個漂亮的紙人來,有頭有四肢,拉這只手,另一隻還會跟著一起動,飛流十分歡喜,臉上扯了一個笑容出來,突然道:「騙我!」

  這兩個字實在沒頭沒腦,不過梅長蘇卻聽得懂,責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藺晨哥哥教你的折紙方法是對的,沒有騙你,是飛流自己沒有學會,不可以隨便冤枉人!」

  飛流委屈地看著手中的紙人,小聲道:「不一樣!」

  「折紙人的方法,本來就有很多種啊。我會的這種,是我太奶奶教給我的……小時候,她常常給我折紙人、紙鶴什麼的,可我當時還覺得不喜歡,總想要從她身邊溜走,跑出去騎馬……」

  「小時候?」少年十分困惑,大概是想像不出蘇哥哥也有小時候,嘴巴微微張著。

  「是比我們飛流現在,還要小很多的時候……」

  「哇?!」飛流驚歎。

  「再拿張紙來,蘇哥哥給你折個孔雀。」

  飛流非常高興,專門挑了一張他最喜歡的米黃色的紙來,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認真地看著梅長蘇的每一個動作。

  等孔雀尾巴漸漸成型的時候,飛流突然轉了轉頭,叫道:「大叔!」

  梅長蘇一怔,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吩咐道:「飛流去接大叔進來。」

  「孔雀!」

  「等大叔走了,蘇哥哥再繼續給你折。」

  由於心愛的折紙活動被粗暴打斷,飛流對罪魁禍首蒙摯十分的不滿,帶他進來時那張俊秀的臉龐沉得象被墨染過一樣,全身的寒氣幾乎可以下好幾場冰雹,倒讓蒙摯摸不著頭腦,不知自己哪裡又惹到這個小傢伙了。

  「蒙大哥坐。」梅長蘇將孔雀半成品交給飛流,讓他到一邊玩耍,自己欠身,又坐起來了些,蒙摯趕緊過來扶他。

  「蒙大哥勞累了一個月,好容易換班,宮城裡只怕還忙亂,若是有空,怎麼不回府休息?」

  「我不放心你,」蒙摯在燈光下細細看他,只見越發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勸道,「你和太皇太后的感情雖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齡,怎麼都算是喜喪,你還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緊。」

  梅長蘇垂著眼,慢慢道:「你不用勸,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上次見太奶奶,她拉著我的手叫小殊,不管她是真的認出來了,還是糊塗著隨口叫的,總之她心裡一定是記掛著小殊,才會喊出那個名字……我一直盼她能夠等我,現在連這個念想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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