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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蕭景睿點著頭,神色也有些無奈,「蘇兄曾說過立君立德,所謂君明臣直,方為社稷之幸。待民以仁,待臣以禮,非威德無以致遠,非慈厚無以懷人。時時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上,有幾個成得了流芳百世的名君賢君?我想蘇兄的痛苦,莫過於不能扶持一個能在德行上令他信服的主君吧……」

  言豫津的眸光微微閃動,想要說什麼,最終又沒說。手指撥動著桌上的茶壺蓋,翻來翻去地玩了一陣,突然起身,將剛才的話題一下子扯開老遠:「景睿,外面好月色,陪我去妙音坊吧?」

  皇帝對於「換死囚」諸案的處理詔書在十天后正式廷發。吏部尚書何敬中免職,念其謀事為親子,降謫至嶽州為內吏,何文新依律正法;刑部尚書齊敏草菅人命,瀆職枉法,奪職下獄,判流刑。刑部左丞、郎中、外郎等涉案官員一律同罪。譽王雖然沒受什麼牽連,但他在朝廷六部中能捏在掌中得心應手的也就是這兩部了,一個案子丟了兩個尚書,懊悔心疼之餘,更是對謝玉恨之入骨。

  有心人給奪嫡雙方這大半年來的得失做了一下盤點,發現雖然看起來太子最近屢遭打擊,譽王意氣風發,但一加上此案,雙方的損失也差不了太多。

  太子這邊,母妃被降職,輸了朝堂論辯,折了禮部尚書和吏部尚書,自己又被左遷入圭甲宮;譽王這邊,侵地案倒了一個慶國公,皇后在宮中更受冷遇,如今又沒了刑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人家都說此消彼長,可奇怪的是,這兩人鬥得如火如荼,不停地在消,卻誰也沒看見他們什麼地方長了,最多也就是譽王可以勉強算是拉近了一點和穆王府及靖王之間的關係罷了。

  不過此時的太子和譽王都沒有這個閒心靜下來算帳,他們現在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把自己的人補入刑部和吏部的空缺,退一萬步講,誰也不能讓對方的人上。

  太子目前正在圭甲宮思過,不敢直接插手此事,只能假手他人力爭,未免十分力氣只使得上七分;而譽王則因為倒下的兩個前任尚書都是由他力薦才上位的,梁帝目前對他的識人能力正處於評價較低的時期,自然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說風得風、要雨得雨,所以兩人爭了半天,總也爭不出結果來。

  吏部倒也好說,只是走了一個尚書,機構運行暫時沒有問題,但刑部一下子被煮掉了半鍋,再不定個主事的人只怕難以為繼。梁帝心中煩躁,暮年人不免有些頭暈腦漲的,諸皇子公主都一個接一個入宮來問病請安。靖王是和景甯公主一起來的,聊到梁帝最近的這樁煩心事時,靖王隨口提起了上次三司協理侵地案時,刑部派出的官員蔡荃。梁帝被他這一提醒,頓時想起此人當時執筆案文,還給自己留下上佳的印象,急忙一查,確認他這次並未涉案,於是立召入。面談了半個時辰,只覺得他思路清晰,熟悉刑名,對答應奏頗有見地,竟是個難得的人才,不過資歷略淺些,又沒有背景,才會一直得不到升遷,心中頓時有了主意。第二日,蔡荃被任命為三品刑部左丞,暫代尚書之職,要求其在一月內,恢復刑部的重新運作,並清理積務。鷸蚌相爭的太子與譽王誰也不知道這個蔡荃是從哪裡掉下來的,本來都以為是對方的伏兵,查到最後才不得不相信,此人竟然真的就是個不屬￿任何陣營的中間派。

  刑部先穩住之後,梁帝定下心來細細審察吏部尚書的人選。考慮了數天之久,他最終接納中書令柳澄的推薦,調任半年前丁憂期滿,卻一直未能複職的原監察院禦史台大夫史元清為吏部尚書。史元清素以敏察剛正聞名,與太子和譽王都有過摩擦,梁帝也因受過他的頂撞而不甚喜他。這次不知中書令柳澄是如何勸說的,竟能讓梁帝忍了個人喜好,委其重職。

  不過朝堂上的熱火朝天,並沒有影響到梅長蘇在府中越來越清閒的日子。雖然他現在是公認的譽王謀士,可譽王在「換死囚」一案上吃的虧純屬自己大意輕敵,事前從沒跟人家麒麟才子提過,事後當然更沒人家的責任。至於如何爭搶兩個尚書位的事情,譽王倒是來徵求過梅長蘇的意見,但他畢竟是江湖出身,在朝堂上又沒有可用的人脈,最多分析推薦幾個適用的人選,實施方面是指望不上的。幸好譽王也沒在他身上放太多的希望,只聽了聽他的看法,就自己一個人先忙活去了。

  因此,在這段春暖花開的日子裡,梅長蘇只專專心心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招來工匠,開始改建蘇宅的園林。

  新園子的圖稿是梅長蘇親自動手設計的,以高矮搭配的植被景觀為主,水景山石為輔,新開挖了一個大大的荷塘,建了九曲橋和小景涼亭,移植進數十棵雙人合圍的大型古樹,又按四季不同補栽了許多花卉。難得是工程進展極是快速,從開工到結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而已。

  蘇宅改建好的第二天,梅長蘇甚有興致地請了在京城有過來往的許多人前來做客賞園。在他的特別邀約下,謝家兩兄弟帶來了卓青遙和卓青怡,穆王府兩姐弟帶來了幾名高級將領,蒙摯帶來了夫人,夏冬甚至把剛剛回京沒多久的夏春也帶來了,言豫津雖然誰都沒帶,卻帶來了一隻精巧的獨木舟,惹得飛流一整天都在荷塘水面上飄著。

  在主人的熱情招待下,這場聚會顯得非常歡快熱鬧。登門的客人們不僅個個身份不凡,關鍵是大家的立場非常雜亂,跟哪方沾關係的人都有,這樣一來,反而不會談論起朝事,盡揀些天南海北的輕鬆話題來聊,竟是難得的清爽自在。這裡面言豫津是頭一個會玩會鬧的,穆青跟他十分對脾氣,兩個人就抵得上一堆鴨子。其他人中卓青遙通曉江湖逸事,懸鏡使們見多識廣,霓凰郡主是傳奇人物,東道主梅長蘇更是個有情趣的妙人……來此之前誰都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組合如此古怪的聚會,居然會令人這般愉快。

  游罷園景,午宴就設在半開敞式的一處平臺之上,菜式看起來簡單清淡,最妙的是每種菜都陪佐一種不同的酒,同食同飲,別有風味。與座人中,只有愛品酒的謝弼說得出大部分的酒名,餘者不過略識一二罷了。

  宴後,梅長蘇命人設了茶桌,親手暖杯烹茶,等大家品過一杯,方徐徐笑道:「如此枯坐無趣,我昨夜倒想了個玩法,不知大家有沒有興致?」

  江左梅郎想出來的玩法,就算不想玩至少也要聽聽是什麼,言豫津先就搶著道:「好啊,蘇兄說說看。」

  「我曾有緣得了一本竹簡琴譜,解了甚久,粗粗斷定是失傳已久的《廣陵散》。昨晚我將此譜藏在了園中某一處,大家室內室外隨便翻,誰最先將它尋到,我便以此譜相贈。」梅長蘇一面解說著,一面搖杯散著茶香,「若是對尋寶沒有興趣的客人,就由我陪著在此處飲茶談笑,看看今天誰能得此彩頭。」

  一聽得「廣陵散」三個字,言豫津的雙眼刷地一下就亮了,穆小王爺穆青年輕愛玩,也是神情興奮,謝弼雖然對琴譜不感興趣,但覺得去尋寶應該會比坐著喝茶更有趣,因此這三人是最先站起來的。蕭景睿本來覺得可去可不去,但剛一猶豫,言豫津的眼睛便瞪了過來,他知道好友是多拉一個人多一分勝算,笑著放下茶杯,拉了卓青遙一起起身。卓青怡從表情上看也甚感興趣,但因為女孩兒家矜持,不好意思去湊熱鬧,紅著臉坐在原地未動,悄悄地看了霓凰郡主一眼。

  郡主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一看就知道她在祈盼什麼,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道:「卓姑娘,可願跟我一路?」

  卓青怡忍住面上喜色,忙立起身來斂衽一禮,道:「郡主相召,是青怡的榮幸。」

  見郡主和小王爺都去了,原本就躍躍欲試的穆王府諸將哪裡還坐得住,立即也跟了過去。只這一會兒工夫,整個平臺就空空蕩蕩了。

  梅長蘇用指尖輕輕轉動著薄瓷茶杯,笑道:「看來願意跟我一起坐著喝茶的人,只有蒙大哥、蒙大嫂和夏冬大人了……」

  「怎麼會,還有夏春大人……」蒙摯一面隨口接著話茬兒,一面向東席上看去,頓時一愣,「夏春大人呢?」

  「早就走了,」夏冬滿面的忍俊不禁,「春兄也是個樂癡,一聽見有古琴譜,哪裡還坐得住,蘇先生的話還沒說完,他就一陣風似的……飄了……」

  「對對對,」蒙摯用手拍著腦門,「是我健忘,夏春大人上次為了份古譜,跟陛下還爭上了呢。」

  「夏春大人最善奇門遁甲、機巧之術,我藏譜的小小偽裝,自然會被一眼看破,看來今天豫津要氣悶了。」梅長蘇微笑道。

  「這也難料,蘇先生的園子可也不小,是不是一開始就找對了方向,還是要看運氣的。」夏冬柳眉一揚,狹長的鳳眼中波光流溢,邪邪笑道,「豫津這臭小子拖了那麼多幫手去,我看除了春兄,其他任何人找到了這古譜,最終都會被他死磨硬纏地給搶過去。這樣算起來他的勝率也不低啊。」

  梅長蘇但笑不語,低頭照管茶爐,又給大家換了熱茶,閒聊些各地風物。大約兩三刻鐘後,夏春人如其名,滿面春風地回來了,手裡抱著個小小的紅木盒子,大踏步上前,朝著梅長蘇一拱手,道:「蘇先生,如此厚贈,愧不敢當。」

  梅長蘇朗聲一笑,道:「夏春大人自己尋得了,與蘇某何干。其他人呢?不會還在找吧?」

  「是啊,」夏春笑得有些狡黠,「我悄悄回來的。」

  「想不到夏春大人還如此有戲耍的童心。」梅長蘇不禁失笑,搖著頭將目光轉向平臺左側。

  黎綱不知何時已侍立在那裡,見到宗主的目光掃來,他不動聲色地挑起了右邊的眉毛,躬身一禮。

  梅長蘇心中頓時安定,開口道:「你去請郡主他們回來吧,就是再找,也沒有第二本了。」

  「是。」黎綱領命退下後不久,其他尋寶人便陸陸續續地回來了。言豫津一見琴譜在夏春手裡,雖然鬱悶,但也知道此人樂癡的程度比自己尤甚,只惋歎了兩聲,很快也就丟開了。

  日影西斜,賓主盡歡。申時之後,客人們便相繼起身告辭。蒙摯是最後一個走的,一向騎馬的他大約是陪夫人的緣故,居然也上了馬車,轆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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