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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為什麼?」言闕咬緊了牙根,「就因為那個人是皇帝,是我們當初拼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當我們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練武習文,一起共平大樑危局時,大家還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為皇帝,世上就只有君臣二字了。我們三個人……曾經在一起發過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難共富貴,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負,他最終一條也沒有兌現過。登基第二年,他就奪走了樂瑤,雖然明知我們已心心相許,他下手還是毫不遲疑。林大哥勸我忍,我似乎也只能忍,當景禹出世,樂瑤被封宸妃時,我甚至還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只要他對她好就行……可是結果呢?景禹死了,樂瑤死了,連林大哥……他也能狠心連根給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遠遁紅塵,他也不會在乎多添我一條命……這樣涼薄的皇帝,你覺得他不該死嗎?」

  「所以你籌謀多年,就只是想殺了他?」梅長蘇凝視著言闕有些蒼老的眼眸,「可是殺了之後呢?祭臺上皇帝灰飛煙滅,留下一片亂局,太子和譽王兩相內鬥,必致朝政不穩,邊境難安,最後遭殃的是誰?得利的又是誰?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汙名,依然烙在他們的身上,毫無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無牌無位無陵!你鬧得天翻地覆舉國難寧,最終也不過只是殺了一個人!」

  梅長蘇攜病而來,一是因為時間確實太緊急,二來也是為了保全言侯,此時厲聲責備,心中漸漸動了真氣,聲音愈轉激昂,面上也湧起了淺淺的潮紅,「言侯爺,你以為你是在報仇嗎?不是,真正的復仇不是你這樣的,你只是在泄私憤而已,為了出一口氣你還會把更多的人全都搭進去。懸鏡司是設來吃素的嗎?皇帝被刺,他們豈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們就能在事後查到你!你也許覺得生而無趣死也無妨,可是豫津何其無辜要受你連累?就算他不是你心愛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親生兒子!從小沒有你的呵寵關愛倒也罷了,這麼年輕就要因為你身負大逆之罪被株連殺頭,你又怎麼忍得下這份心腸?你口口聲聲說皇帝心性涼薄,試問你如此作為又比他多情幾分?」

  他句句嚴詞如刺肌膚,言闕的嘴唇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伸手蓋住了自己的雙眼,喃喃道:「我知道對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當了我的兒子……也許就是他的命吧……」

  梅長蘇冷笑一聲,「你現在已無成功指望,若還對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頭?」

  「回頭?」言闕慘然而笑,「箭已上弦,如何回頭?」

  「祭禮還沒有開始,皇帝的火紙也沒有丟入祭爐,為何不能回頭?」梅長蘇目光沉穩,面色肅然地道,「你怎麼把火藥埋進去的,就怎麼取出來,之後運到私炮坊附近,我會派人接手。」

  言闕抬頭看他,目光驚詫萬分,「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蹚這趟混水?」

  「因為我在為譽王效力,你犯了謀逆之罪,皇后也難免受牽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選擇。」梅長蘇淡淡道,「如果我不是為了要給你善後,何苦跑這一趟跟你靜室密談,直接到懸鏡司告發不就行了?」

  「你……」言闕目光閃動,狐疑地看了這個文弱書生半晌,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漸漸由激動變成陰冷,「你要放過我當然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就算你這次網開一面,就算你手裡握住我這個把柄,我還是絕對不會為你的主上效力的。」

  梅長蘇一笑道:「我也沒打算讓你為譽王效力,侯爺只要安安生生地繼續求仙訪道就好了。朝廷的事,請你靜觀其變。」

  言闕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搖頭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你放過我卻又不圖回報,到底有何用心?」

  梅長蘇目光幽幽,面上浮起有些蒼涼的笑容,「侯爺不忘宸妃,是為有情;不忘林帥,是為有義。這世上還在心中留有情義的人實在太少了,能救一個是一個吧……只望侯爺記得我今日良言相勸,不要再輕舉妄動了。」

  言闕深深凝視了他半晌,長吸一口氣,朗聲笑道:「好!既然蘇先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氣魄,我也不再妄加揣測。祭台下的火藥我會想辦法移走,不過祭禮日近,防衛也日嚴,若我不幸失手露了行跡,還望先生念在與小兒一番交往的分上,救他性命。」

  梅長蘇羽眉輕展,莞爾道:「言侯爺與蒙大統領也不是沒有舊交,這年關好日子,只怕他也沒什麼心思認真抓人,所以侯爺只要小心謹慎,當無大礙。」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言闕拱手為禮,微微一笑,竟已然完全恢復了鎮定。經過如此一場驚心動魄生死相關的談話,陡然終止了他籌謀多年的計劃,他卻能如此快地調節好自己的心緒,短短時間內便安穩如常,可見確實膽色過人,梅長蘇不由得心下暗贊。

  話已至此,再多說便是贅言。兩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起身,走出了畫樓。門剛一開,言豫津便沖了過來,叫道:「爹,蘇兄,你們……」問到這裡,他又突然覺得不知該如何問下去,中途頓住。

  「我已經跟令尊大人說好了,今年除夕祭完祖,你們父子一同守歲。」梅長蘇微笑道,「至於飛流,只好麻煩你另外找時間帶他去玩了。」

  言豫津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知畫樓密談的內容當然不會是這麼可笑,不過他是心思聰敏,嬉笑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愣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滿腹疑團,露出明亮的笑容,點頭應道:「好啊!」

  梅長蘇也隨之一笑,左右看看,「景睿呢?」

  「他卓家爹娘今晚會到,必須要去迎候,所以我叫他回去了。」

  「卓鼎風到了啊……」梅長蘇眉睫輕動,「他們年年都來嗎?」

  「兩年一次吧。有時也會連續幾年都來,因為謝伯父身居要職,不能擅離王都,所以只好卓家來勤一點了。」

  「哦。」梅長蘇微微頷首,感覺到言闕的目光在探究著他,卻不加理會,逕自遙遙看向天際。

  日晚,暮雲四合,餘暉已盡。這漫長的一天終於要接近尾聲,不知明日,還會不會再有意外的波瀾?

  「豫津,去把蘇先生的轎子叫進二門來,入夜起風,少走幾步路也好。」言闕平靜地吩咐兒子,待他領命轉身去後,方把視線又轉回到梅長蘇的身上,沉聲問道,「我剛才又想了一下,先生這次為我瞞罪,只怕不是譽王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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