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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是漫長的一生,如此清晰,如此真切,連每日吃的什麼菜,穿的衣服的顏色,天空中漂浮的白雲的形狀都記得清清楚楚。

  而那些愛與恨,痛與苦仿佛隔了太遠,被歲月附上塵埃,變得似乎不值一提起來,可卻依舊留在了心底某處隱隱作痛。

  花千骨睜開眼,面色平靜淡然。

  她正斜倚在湖中小榭的臥榻之上,風捲簾動,岸邊桃花樹下是哪個熟悉至極白的塵埃不然的身影,正對影獨斟。

  前塵往事在她腦海中迅速流淌,回頭看,猶如過眼煙雲,。可是有些時卻始終銘刻在心上。從她如何在憎恨和絕望之下,設計讓白子畫親手殺了自己,下來不死不滅的詛咒,到心甘情願吃下仙丹,只為了換他一個完完整整的花千骨,甚至還有當初一紙遺神書沒想到卻毀滅了整個神界。

  她全都記起來了。

  千萬年的記憶堆積在心頭,神識變得清明透徹無比,勝過得道之人瞬間的大徹大悟。

  可是眼睛卻始終癡癡的看著遠處的那個人,想起這些年自己為他所受的痛,他為自己所受的苦……一步一步,仿佛從天邊,慢慢走到他的跟前。眼前之人早不復昨夜想要挽留她時的痛苦無措,又變得冷淡而遙遠起來。

  為何,他可以對身為孩子的小骨慈悲,對喪失記憶的小骨溫柔,確實重要以這樣冷淡的面孔來面對深愛著他的她?就算事到如今,依舊不肯接受自己嗎?卻又為何,還口口聲聲求自己留下?

  白子畫靜靜地看著他,兩人目光相遇,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些年倉皇流逝的歲月頓時碎作指尖的粒粒塵埃。

  相顧無言,那濃重得化不開的悲哀纏繞的兩人幾乎無法呼吸。

  花千骨和動了一下嘴唇,卻仿佛已經失去了語言的本能,只從嘴邊流露出幾個殘缺的音節。

  可是白子畫聽懂了。

  ——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他輕歎一聲,她還是放不下,始終要自己給一個答案。她還在執著,可是至少說明,她還在愛他。

  「對不起」千言萬語,還有這些年的所有愛懼,都只凝固成這一句話。

  花千骨想笑,可是臉部肌肉不聽使喚,依舊是面無表情。

  是啊,愛情到頭來一共不過就只是幾句話而已,「我愛你」、「我恨你」、「算了吧」、「對不起」、「忘了吧」……而他永遠只會說著一句。

  她轉過身,慢慢向天邊飛去。

  白子畫欲挽留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選擇了親手殺死她的自己有什麼資格留下她?

  慢慢垂下眼瞼,涼薄的唇輕輕合動,再抬頭萬里晴空已沒有了花千骨的蹤跡。

  他知道,他去找東方彧卿了。而他,了無生意,也該離去。

  太久沒有禦風而飛,花千骨有些頭暈目眩。她趕著去找東方彧卿,因為她要去接糖寶,世上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孩子,東方說過,她醒的時候糖寶也會一同醒來。

  可是異朽閣裡等待她的沒有東方彧卿,只有傻乎乎的剛睡醒的糖寶,看到她喜極而泣的叫著娘親,花千骨抱著她左親右吻,淚水蹭的它滿身都是。

  她那些年最傷最深的痛和憎恨,最大的遺憾和不甘,終於在這一刻圓滿,重獲珍寶的喜悅和感恩,沒有人可以理解。

  糖寶還記得發生過的所有事,但是道行和靈力全無,又要重新從最低級開始修煉。

  「糖寶,東方呢?」

  糖寶眼淚嘩嘩地看著花千骨:「爹爹……爹爹他已經死了……」

  花千骨如被雷擊:「你說什麼?」

  「骨頭,爹爹已經死了!」

  「胡說!他怎麼可能死呢?我明明前天還見著他!」

  「是真的,骨頭,他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異朽閣主雖無所不知,可是世世早夭,這是夭命,在劫難逃。何況他上一世為了多陪你一年,今生本就命短,續命時間有限,可能等不到見你。所以你一直見到的那個,是鬼……」

  索然經歷如此多的風浪,花千骨還是被這個消息打擊到幾乎站立不穩。

  「你是說我那麼久見到的,都是東方的鬼魂?」

  糖寶點頭:「當初爹爹告訴尊上你的下落沒多久就去世了,否則他說會親自去殺阡陌那接你回來撫養你長大,可是他沒有辦法,只能把你交給尊上,然後化作鬼魂一直陪在你身邊。其實這些年他從未離開過,一直在暗中看著你成長。他聽見你口口聲聲說要嫁給他,要跟他走,心裡是抱了期待的,便一直在等,等你吃下歸仙丹恢復記憶的這一天。如果你最終選擇是跟他在一起,他哪怕拋棄一切也不會與你分開。可是一直到方才見你恢復記憶向白子畫問的仍然是那樣一句話,就知道你永遠也不可能放下。便黯然交代了我幾句,重入輪回去了。」

  花千骨茫然搖頭:「這怎麼可能……」

  「爹爹本來想見你最後一面再走,可是怕自己捨不得,不肯放手,對你有了六年和執念。也怕你回復記憶,知道一切,又看到他變成那樣,就不會順從本心地作出選擇,所以才不辭而別……」

  花千骨緩緩退了兩步,倉皇四顧。

  東方彧卿!你又騙我,你到底要騙我多少次?為什麼到死都不肯見我最後一面,我還有好多話要問你!

  似乎一切是在為她好,又似乎是在害她。似乎總是在騙她,卻又不求回報地付出了一切。

  她始終都不知道,他的話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到底是真的愛她,還是她只是他的一顆棋子,或是千萬年輪回無聊之下一時興起的玩具?

  只是斯人已去,他給了她最後的成全,然後離開。一切都成了未解之謎,封印在異朽閣中那一條條鮮腥的舌頭裡。

  「他有留下什麼話嗎?」

  「嗯,他說放下一切,做回以前的骨頭,上輩子你們倆都做錯了,如今,不要再錯一次。」

  花千骨低頭輕笑,突然想起昨夜,自己給自己寫的信,想起大戰前夕,墨冰仙在桃花樹下同樣用力拉著她的手說:不要恨,永遠不要放棄幸福的機會。相信我,只要有心,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挽回的。

  不要恨嗎?自己當時雖承諾了他,卻終究還是恨了白子畫。

  可是這些年看著白子畫生不如死地或者,日日夜夜思念她,現在回想起來,只有心如針紮。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早就把恨放下,只剩下悔。

  她怎麼捨得一直看著他痛苦,可是絕望報復下不死不滅的詛咒根本沒任何辦法可以解除,她只能盡力去陪著他,用地老天荒來挽回自己的過錯。

  而白子畫,她知道經歷哪次最可怕的失去,還有這些年的思念,他終於能夠真正地直面一切了。因為她聽見了,聽見在最後離去之時,他說對不起,然後低下頭無聲低語:不要走——不需要對過去所發生的一切道歉,也不需要對未來作什麼承諾,其實一句不要走,已足夠挽留她了。

  帶著糖寶趕回雲山的時候白子畫已經不在了,只剩下哼唧。觀微也到處找不到,仿佛從世間蒸發了一般。可是不傷不死的他,入不了黃泉下不了地府,又能去哪呢?

  又是一輪上天下地的搜索,終於在長留海底找到了他。費了很大功夫才進入那個密閉的空間,她妖力全失,神體又未完全恢復,此時頭暈眼花。幾乎站立不穩。

  蔚藍色的海水中,白子畫正靜靜漂浮沉睡,就好像當初她在東海海底找到身中劇毒的他時一樣。

  看著一旁的瓶瓶罐罐,花千骨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白子畫的確不死不傷,可是醉,那麼多忘憂酒和夢死丹,足夠他睡上個幾百年了。

  以為自己永遠離開的他,到底要多疲憊多心死如灰,才會接有這種深海長眠的本辦法來避?生無意,死無門,原來自己才是最殘忍的人。是她一手毀了他,如今,又怎麼能夠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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