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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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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章 小二上酒 有座小鎮,大概是逃過偏遠的緣故,早年逃過了那場春秋硝煙,這次竟然又逃過了這場中原戰火,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那種演義小說中的鐵騎陣陣,說書先生嘴裡的那種鐵甲錚錚。 隨著太安城那邊的塵埃落定,亂世氣息驟然而去,更加恢弘的盛世氣象驟然而至。 對於這座小鎮而言,最直觀淺顯的景致,便是去那棟兄弟樓喝酒聽書的客人越來越多,最終人滿為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澀的客人,便借坡下驢地跟酒樓掌櫃夥計說他們不在乎位置,在門檻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誤聽說書先生說故事。 方圓百里都曉得這棟酒樓的招牌,不是什麼稀罕的醇酒佳釀,也沒有什麼賣酒撩人的動人婦人,而是酒樓裡的那位年邁說書先生,獨坐大堂中央,四面皆酒桌。 老人坐在一根小凳上,身邊擺放一張小桌,桌上一塊驚堂木,擱兩三壺酒,一隻大白碗,一碟花生米,僅此而已。 這一天晌午過後,等到飯桌客人都撤去菜肴盤碟,換上了大小各色的酒壺酒罈酒碗,說書先生從後堂緩緩走出,老人離著那張桌子還隔著二十多步遠,根本就是尚未開口,就已經引來整棟酒樓上下兩樓震天響的喝彩聲。 老人高高舉起雙手緊握的拳頭,向四方致意,酒樓內的大聲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好一個熱鬧喧沸。 討盡了便宜的說書先生大袖搖擺,高人十足地坐在那張小凳上,一番故作模樣地正衣襟而危坐,這才伸手抓起那塊驚堂木,重重一敲桌面,朗聲道:「上回最末,說到了第二場涼莽大戰在即,十八位中原大宗師聯袂而至!」 老人又是一拿一放,驚堂木再次猛然敲桌,老人中氣十足地沉聲道:「千秋興亡,軍國大事,最費思量!最費思量!」 就在此時,有聽客扯開嗓門高聲笑問道:「上回最後你這老頭兒,賣了個關子,說那位江湖人稱汴京居士的張飛龍,張大俠,向咱們北涼王討教了如何與仙子女俠們打交道的學問,北涼王到底是咋說的啊?!咱們都等著呢!大夥兒,你們說是不是啊?」 酒樓上下,幾十桌客人,齊齊轟然應諾。不少將刀劍擱在桌面上的江湖豪客,都開始喝倒彩,許多年輕遊俠兒更是使勁吹口哨。 說書先生顯然早已熟稔此等情景,老神在在地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跐溜一聲,津津有味。事實上在每回說書的尾聲,賣關子抖包袱一事,本就是這棟酒樓掌櫃手把手傳授給老人的壓箱底絕學,吊足了聽眾胃口,才能有回頭客嘛。 老人悠悠然放下酒碗後,笑道:「若是你們不提及,老夫還真給忘了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緩緩道來!這人跟人打交道啊,是一門學問,若是初出茅廬的江湖少俠結識那些高高在上的漂亮仙子,就更是大學問嘍。世間仙子女俠分兩種,一種是大雪坪徽山紫衣、金錯刀莊主童山泉之流,她們終究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恐怕任你走遍大江南北,闖遍了江湖,也還是可遇不可求,老夫就不提如何打交道了,還有一種呢,嗯, 當初北涼王正是這般傳授張飛龍張大俠的,北涼王他老前輩是這般說的,諸位可要豎起耳朵聽仔細嘍!這等金玉良言,過了這村就沒那店……」 得,看那老頭子側身拿酒碗的破架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咱們又得該掏錢了。 果不其然,有兩位相貌清秀的酒樓賣酒小娘,就已經在酒桌間隙之中姍姍而來,倒是不求錢,而是端著一塊木板,擱著十幾壺價格不菲的好酒,也不求人購買,誰愛喝酒便自行拿去。 最開始酒樓玩弄這把戲的時候,沒人願意接招,只是扛不住老說書先生沒人拿酒就死皮賴臉耗著不說書啊! 如今酒樓客人早已見怪不怪,也懶得計較那點碎銀子了,掏腰包唄,還能咋的,反正來這裡的大爺們也不差這點錢,何況今天你拿酒,明兒他破費,後天再換人打腫臉充個胖子,賣酒的買酒的,到底都還算滿意。 不過要說這酒樓老闆也真是夠缺德的,這種軟刀子割肉的損招也想得出來! 好在酒樓也足夠聰明,拿捏人心得很准,這種事,曉得講究一個事不過三,一般只是開頭來一次結尾來一次,倒是沒惹人厭煩,久而久之,就成了個酒樓不成文的規矩,甚至成了這裡的特色之一。 兩位小娘端著的二十多小壺酒,很快就給客人取走拿光。 說書先生隨即繼續說道:「那位西北王爺對咱們張大俠說了,和那些裝模作樣的假女俠偽仙子,過招其實挺好玩的。按照那位藩王的說法,首先啊,切記切記,你絕不能未戰先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就覺得那些仙子女俠是天經地義的高人一等!你要告訴自己,眼前那些女子再美豔動人,再孤傲清冷,她們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要去蹲茅坑的!吃了蔥蒜魚肉啊,也是要放臭屁的!」 先是滿堂愕然。 然後便是震天響的喝彩。 此言,的確讓人只覺得醍醐灌頂啊。 二樓,圍欄上趴著一個滿臉笑意的男人,左手邊踮腳站著個小丫頭,右邊蹲著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兩個孩子腰間都懸佩了一把小木劍。這個男人正是這棟酒樓的掌櫃,他曾經是這裡的店小二,當了沒幾年夥計,很快就從老掌櫃那裡把整棟酒樓都給盤了過去,這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蒸蒸日上,據說已經去了州城那邊買宅子養老的前任掌櫃,今年開春僅是拿到手的去年分紅,就有小三百兩銀子!這位新掌櫃的,這兩年可是這座縣城小鎮的大紅人,厲害著呢,跟許多有秀才功名的讀書老爺們都關係好得很,要不然縣令和主薄這麼大的父母官,能隔三岔五就來這兒喝酒?別的酒樓,請得動這兩尊大菩薩?花錢求都沒轍! 一位秀氣溫婉的婦人輕輕來到男人身邊,牽起女兒的稚嫩小手,等到男人轉頭笑望向自己後,她瞪了他一眼,然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略帶埋怨道:「孩子們都聽著呢!」 男人撓撓頭,「也不是啥壞事,聽了就聽了,團團和圓圓也聽不懂的。」 不曾想男人腳邊蹲著的小男孩抬起頭,拆臺道:「爹,蹲茅坑有啥聽不懂的?」 小男孩給他娘瞪了一眼,做了個鬼臉,迅速縮回腦子,繼續乖乖看一樓的熱鬧。 這股天生的伶俐勁兒,肯定隨他爹。 婦人放低聲音笑問道:「這話,能是那位西北王爺親口說的?該不會是你隨口胡謅讓劉老先生騙人的吧?」 男人笑道:「西北那位王爺有沒有說過,我一個小老百姓哪裡知道。不過我那個混江湖的兄弟,當年是真這麼說的。」 婦人無奈道:「聽你念叨了這麼多年,也不見他來咱們這兒做客啊。」 男人眼神清澈,道:「會來的!他混得再好,也會記得我這個兄弟。混得再不好……就更應該來我這裡,不差他吃飯喝酒睡覺的地兒!」 男人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媳婦,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到時候可不許嫌棄我兄弟,我這輩子就這一件事……」 婦人有些生氣,「瞎說什麼呢!我是那種人嗎?!」 男人笑臉燦爛,笑得眯起眼,「我就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就數我媳婦最好了!」 她沒好氣道:「孩子都在呢,也沒個當爹的樣。」 男人腳邊那個小男人歎了口氣,搖頭晃腦,學著他爹的那句口頭禪感慨道:「當下很憂鬱啊!」 男人哈哈大笑,婦人伸手輕輕擰了一下他的手臂,「瞧瞧,都是跟你這個當爹的學的。」 小女孩怯生生說道:「爹,自從劉爺爺喝醉說過一次後,團團最近逮著人就問『襠下』是哪兒?」 這一下,婦人擰肉的手勁可就大了。 男人呲牙咧嘴,轉身彎腰就打賞了自己兒子一個板栗,「都是跟你小年叔叔學的壞!也不曉得學爹的好!」 小男孩抱住腦袋,仰起頭,委屈道:「爹,小年叔叔到底什麼時候來啊,他什麼時候帶著我那個未過門的媳婦啊,我都想媳婦好多次了!」 婦人忍俊不禁,有些想生氣,可如何都生不起來。 自己男人信誓旦旦說過,他跟那個在江湖上闖蕩的好兄弟,當年很早就定了娃娃親,不管以後誰混的更好更壞,這門親事跑不掉。她倒是沒太當真,畢竟知道自己男人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其實驕傲著呢,可不是誰都能讓他這麼久一直念念叨叨的,哪怕是跟縣令主薄老爺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不管喝酒的時候怎麼一見如故,怎麼滴水不漏,回過頭後,自己男人根本就沒把那些戴官帽的人不當回事,倒是有幾位在縣衙兵房當差的中年人,自己男人與他們喝酒,更真情真心許多。所以她反而有些擔心,自己男人那麼心心念念的兄弟,那個她和兩個孩子只知道叫「小年」的男人,肯定不簡單,而兩人分別了這麼多年,就算有朝一日還能再聚,那個人還能像當年兩人最落魄的時候,與自己男人這般珍惜當年那段兄弟情誼嗎?如果那人混得很好,甚至是混出大出息大名堂了,還能繼續把她的男人當兄弟嗎?如果不能,自己男人那得有多傷心啊。所以她既希望那個人來找自己男人喝酒,稱兄道弟不醉不歸,同時又很怕那個人果真來了這裡,卻只帶給他們劉老先生說書時所謂的物是人非。 男人聽到自己兒子童真童趣的抱怨後,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咧嘴笑道:「兒子啊,爹跟你保證你將來的媳婦,是這個!」 男人狠狠伸出大拇指。 小男孩將信將疑,小聲嘀咕道:「可別像隔壁街上的小杏子就好,要不然到時候我就帶著木劍離家出走,自個兒闖蕩江湖去了。」 那個最喜歡糾纏自己的小杏子啊,可真不小,胳膊都能有他腿那麼粗! 男人笑了笑,「臭小子,還離家出走!你捨得爹娘?」 小男孩一臉驚訝道:「我中午去小鎮外的河邊闖蕩過江湖,晚上就回家吃飯的呀!」 他妹妹探出腦袋,她手指抵住臉頰,朝哥哥做了個鬼臉。 男人和他媳婦相視一笑。 她突然笑問道:「怎麼咱們酒樓不賣那種綠蟻酒了,你這麼會做生意的人,也會跟銀子較勁?」 男人搖頭道:「不賣了,我怕一個忍不住嘴饞,自個兒就喝上了。我啊,等小年下次登門,給我帶綠蟻酒喝!」 婦人笑道:「好好好,我先去灶房那邊忙去了,團團圓圓你幫忙看著點。」 男人點頭柔聲道:「辛苦媳婦了,我今兒就偷個懶。」 她笑著離去。 她有些心酸,她有什麼辛苦的,這棟酒樓裡裡外外就數她男人最辛苦,一年到頭都是如此,以前當酒樓夥計就累,如今當了掌櫃的也沒一刻閑著,以前是為了娶她,如今是為了她和倆孩子。小鎮上很多別家婦人,都是恨不得她們憊懶的男人多勞作些,別那麼遊手好閒成天瞎逛蕩。可到了她這裡,她是恨不得自己男人能夠真的歇息一天,能夠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可他每次都點點說是,可每天依舊起早摸黑,每天都逢人便笑,事事都不省心不省力。 嫁給這個男人,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不能嫁得再好了。 樓下的那位說書先生,依舊沒有進正題,說那場盪氣迴腸的西北關外涼莽大戰,而是已經說到西北藩王在他仍是世子殿下時的一番精彩點評,說當那紈絝子弟,也是技術活兒,也分三六九等,最末流的,只會帶著惡奴惡狗欺男霸女,稍高一籌的,是鮮衣怒馬,佩劍腰玉手持扇,看上漂亮姑娘,故作玉樹臨風,裝著人模狗樣。然後第三等的紈絝子弟,就要開始死記硬背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最不濟能夠在女子面前,生搬硬套的吟詩作對,不會動不動就跟人說我老子當什麼官我爺爺麾下有什麼兵馬,丟人現眼。而第二等的膏粱子弟,就更為難得了,不但要出口成章,還要著實會一些江湖把式,以及要極為熟稔英雄救美,就算美人沒有落難,也要讓製造麻煩!別不捨得砸銀子雇人演戲,切記出手退敵之際,那些地痞流氓飛出去的姿態,絕對不能千篇一律,必須是倒飛出去、橫飛出去、側飛出去,樣樣都得有!至於世間頭等的紈絝,呵呵,那就如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大宗師,同樣屬不世出的風流人物了,那些女俠仙子遇上這種人,那就是積了七輩子的德,倒了八輩的黴!從此深陷不可自拔,往死裡打她們,都趕不走。 說書先生唾沫四濺地說到這裡,竟是被自個兒給感染了,那份意氣風發,仿佛自己就是這種紈絝行當裡的祖師爺了,大口喝了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嘖嘖道:「舉個例子,達到這種境界的紈絝,只給女人看到錢,卻絕對不給她們花錢!讓她們瞧見了那金山銀山,卻偏偏不給她花錢一顆銅錢,嘿,說不得女子們還要心甘情願倒賠錢呢。」 酒樓無數人心神搖曳。 有人突然大聲道:「世上真有這般憨蠢的女俠仙子?賠了人還他娘的倒貼錢?老子第一個不信!」 說書先生挑了挑眉頭,斜眼瞥去,「老夫不說其他人,只說那句『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你服氣不服氣?!且不說那位進入京城禮部衙門當大官的宋家玉樹,就說後者,女子遇上了,還能傲氣?!」 那人頓時吃癟啞然,想要反駁卻無從說起。畢竟他是酒樓的常客,聽多了有關那位西北藩王的傳奇故事,欽佩豔羨皆有,當然後者更多,酒樓老人很多說書,這人往往就很容易將自己代入其中,自然不願在某種意義 上否定了自己。 二樓,酒樓掌櫃的蹲下身,一把抱過一個孩子,低聲笑道:「團團,圓圓,爹跟你們說實話啊,以前爹走江湖的時候,也是有位女子誠心誠意喊你們爹,喊你們爹一聲『公子』的。她雖然不是鼎鼎有名的仙子女俠,不過她可比江湖上所有的女俠仙子都厲害多了,所以也只有你們小年叔叔,才配得上她。那樣的好姑娘,嗯,爹覺得也就比你們娘親稍稍差一些了。團團,你長大以後要是還想著當大俠,有本事就給爹找那麼個姑娘來咱們家當兒媳婦。」 小男孩皺眉一本正經道:「爹,我已經有沒過門的媳婦了,我可不喜歡沾花惹草!娘也說過,好男兒對姑娘,都要一心一意的!」 男人放低嗓音,「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你娘當然沒說錯,可是天底下的好姑娘,一般都愛慕英雄好漢,你想啊,她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那姑娘得多傷心,對不對?」 孩子陷入深思,在未過門的小媳婦和未見面的好姑娘之間,天人交戰。 小女孩氣乎乎道:「爹!我要告訴娘親去,你讓團團喜歡好多個姑娘!」 小男孩翻了個白眼。 男人頓時臉色大變,咳嗽幾聲,對兒子語重心長道:「兒子啊,你長大以後一定要聽你娘的,專心專意只對一個姑娘好!就像爹這樣,知道不?!要是敢不聽話,爹就打你屁股,打得你屁股開花!你娘攔都攔不住!」 小男孩重重歎了口氣,得嘞,沒戲嘍,喜歡自己的好姑娘還沒見著面,就沒啦。 他倒不是不怕自己爹,可溫柔娘親每次板起臉教訓人的時候,他是很怕很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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