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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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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寅現在居住的那棟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賃的時候他還只是個門下省的小官,租金還是孫寅跟那富賈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才降到月租十兩,三月一付。等到孫寅名聲鵲起後,富賈屁顛屁顛跑上門說要把宅子送給右祭酒大人,孫寅沒答應,只是將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孫寅要出門,透過大門縫隙看到門外那零零散散十幾人還在守株待兔,孫寅就轉去後門離開。結果還是被一個衣衫寒酸的年輕士子給堵住,孫寅被攔住去路,那個讀書人操著濃重的舊西蜀口音介紹自己,然後彎腰雙手遞出一疊東西,可能是多篇詩稿,也可能是一篇長賦。 孫寅神情淡然問了句:「給晉侍郎看過了嗎?」 讀書人漲紅了臉,嚅嚅喏喏。顯然是給侍郎府投過卷了的,也多半被晉三郎溫卷過,也肯定是晉蘭亭只給了平淡無味的客套應酬,這才要來門檻更高的孫寅這邊撞運氣。孫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銀子,張開手心,問道:「我這一旬來就沒瞧上眼過誰,你手上的東西也十成十會是我連罵都懶得罵,京城高官都愛惜羽毛,碰到你這種人,頂多捏著鼻子給些錢打發了。那麼你是要我給你銀子,好趕緊把賒欠的租金還上,再好好吃上幾頓飽飯,還是非要我看你的東西?」 那個相貌平平氣質也毫不出眾的西蜀道趕考舉子,搖頭道:「我不要錢,只要祭酒大人認真看一下我的詩稿。」 孫寅收回銀子,接過那一摞瞧著字跡端正的詩稿,左手雙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經心翻了七八頁,很快就作勢遞換給雙手生滿凍瘡的落魄舉子,但是在後者雙手馬上借住詩稿的時候,孫寅率先鬆開,詩稿頓時飄落滿地,孫寅看著一臉錯愕的讀書人,不知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銀子,隨手丟在地上,跟那西蜀舉子擦肩而過的時候,冷笑道:「我不會去撿起那粒銀子,因為對那我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詩稿,對你來說也該是如此,因為太不值錢了。」 孫寅就這麼揚長而去。 走出去很遠後,孫寅轉過頭看著那個人。 衣衫單薄的讀書人蹲在地上,一頁一頁撿著詩稿。 孫寅還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臉。 孫寅歎了口氣,緩緩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後,原本在京城公認極難伺候的門房全然沒有阻攔,甚至還露出很真誠的笑臉,這顯然不止因為孫寅是國子監二把手那麼簡單。 不用人帶路,在書房找到正在就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後,孫寅也不說話,就是自顧自喝酒。 桓溫笑道:「槐花黃,舉子忙。開春綠,就是你們忙了。習慣就好,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幾大碗酒的孫寅突然提起一雙筷子,輕輕敲打著酒碗邊沿,輕聲道:「京城雪夜凍斷指,破廟乞兒鼾如雷,朱門高牆暖勝春,紫衣白髭老貴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聽著孫寅長篇大幅念叨著,桓溫聽了大半天,一碗酒端到了嘴邊愣是沒喝,最後終於忍不住笑駡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孫寅停下後閉嘴不言語。 桓溫喝了口酒,輕聲道:「不過意思還是有那麼點小意思。」 孫寅平靜道:「是我用一粒碎銀子借來的。是借,我買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種道行,僅是又悠然喝了口酒,發出一串嘖嘖聲,不知是酒太辛辣還是怎的。 孫寅問道:「沒酒了?」 桓溫白眼道:「年輕人喝酒,不該用來喝醉澆愁,小小年紀知道個屁的愁滋味,只有七老八十了,活膩歪了,才用來摧人心肝。」 孫寅瞪眼道:「別拽酸的,說人話!」 桓溫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沒酒給你蹭了!」 孫寅頹然靠著椅背。 桓溫怒道:「要不是你小子總算還知道趁著有個官帽子戴,把頭個月俸落袋為安了,趕緊跟那商賈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別說喝那幾碗酒,我這個大門你都甭想進!」 桓溫一說起這個就動了真火,拿手指狠狠點了點這個國子監歷史上最年輕的右祭酒,「腦子進水了!以北莽離陽為攻守雙方,講武?講你個大頭鬼!」 桓溫抓起桌上那只酒碗就砸過去,也不管孫寅額頭的血流不止,厲聲道:「好嘛,好一個國難當頭,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個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個北莽叩關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涼孫寅一人知兵法懂時勢!」 孫寅乾脆閉上眼睛,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孫寅越是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桓溫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當那時坐在蒲團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書令齊陽龍是傻子?!」 桓溫幾乎是直接破口大駡了,「你當我桓溫是傻子?!幹你娘的!」 孫寅不冷不熱道:「對不住,我娘早死了。」 「幹你大爺的!」 「也死了。」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沒死!」 孫寅徹底不再說話了。 桓溫緩了緩,神情淒然,雙手顫抖,輕聲道:「碧眼兒一輩子就沒徇私過,他生前只為了你這個王八蛋破例了一次啊。」 孫寅神情木然,「在國子監,那麼多滿腹經綸的讀書人,都覺得北涼三十萬鐵騎就該死得一乾二淨,甚至認為連北涼數百萬百姓死了就死了。」 「閻震春死了,他們無動於衷,張巨鹿死了,他們大快人心。」 「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閻震春,可以輕輕鬆松大破謝西陲騎軍,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張巨鹿,早就可以經國濟世一統天下了。」 「這些人,都是讀書人啊。」 孫寅低下頭,雙手捂住臉,哽咽道:「我年少時好不容易才讀上私塾,先生是個在洪嘉北奔中不知為何留在北涼的春秋遺民,記得先生喜歡帶我們半讀半唱那支《長恨歌》。我離開陵州前,見先生最後一面,先生說他也沒有想到在北涼聽到的琅琅書聲,跟他在家鄉時聽到的書聲,原來是一樣的。所以先生說他死後葬在北涼,也無妨了。」 「這些讀書人的太安城,好太平啊。」 「我不想見到這樣的太平,我孫寅想回到家鄉,寧願去看那裡的狼煙四起。」 桓溫自言自語道:「孫寅,你要回北涼,我不攔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讀書人的太安城,並不是真正的太安城,也不是所有人的太安城。」 「這座城,有過我恩師,有過張巨鹿,有過荀平,有過閻震春,也有我這個還活著的桓溫,還有很多人,你不知道。」 「徐驍,李當心,曹長卿,楊太歲,都曾經在這個地方,是那麼的意氣風發,而且他們每一人都能問心無愧。」 「你回去北涼,可能會成為一個官吏,可能是個謀士,可能會死在戰場上也問心無愧。但如果你今天沒有放棄,以後有一天,有某個時候,你就有機會對另外一個年輕人說,『太安城,有我孫寅。這個天下,有我孫寅!』」 …… 一條狹窄巷弄裡的僻靜院落,一個女子安靜坐在內院門檻上,外院柴門開著,她望著門外。 像是在等人回家。 她偶爾會聽見那些販賣冰糖葫蘆的悠揚吆喝聲從遠處傳來,但可能是這條巷子實在太小了,見不著那些小販扛著糖葫蘆的身影從門口經過。 她伸手放在腹部,柔聲道:「邊關,我和孩子都很好。」 但我們都很想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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