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
七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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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無聲無息多了個人,照理說別說這座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個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個水漂似的,但是這個有著待罪之身的客人誰都無法小覷。 靖安王趙珣,離陽王朝最年輕的趙姓宗室藩王。 從下旨召見趙珣到趙珣入京,本該禮部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小道消息倒是已經開始在高層官場迅猛傳播,但是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知道趙珣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還是禍。搖幽關外那一戰,同樣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趙英在三戰三捷後竟然戰死,說憋屈似乎有點不妥,可要說英勇那也不對啊,勇倒是勇,可也太無謀了些,拋棄三個關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騎軍對決,何來英明一說?至於趙珣這傢伙,還算是褒多於貶,畢竟這位靖安王是奔著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點就要被西楚叛軍的遊騎追殺至死,兩位差了一個輩分的藩王關係淺淡,可見趙珣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親老靖安王趙衡那是天壤之別。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繼承大統,君心難測啊。 趙珣暫時住在那條郡王街的一座府邸裡,跟他沒有半點傳承關係,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是離陽朝一位權臣的私邸,僭越違制得無以復加,占地極廣,房屋足有四百多間,其中更有殿閣的地基高於門外街面數丈,後來在大概四十年前被離陽皇帝賜給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襲罔替了一代就獲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數度輾轉,主人都住不久遠,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當然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 趙珣雖然名義上赴京請罪的藩王,先前那道聖旨上的措辭頗為嚴厲,若非一切走勢都在那個目盲陸先生的預料之中,趙珣還真有可能被嚇得魂飛魄散,當時陸詡的贈言很簡單,「既去之且安之。」 趙珣當下也真的是既來之則安之了,這些天就經常獨自在府邸中閒庭信步,盡情欣賞著府內的明廊通脊、古木參天和銜水環山。趙珣此時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臉上還帶著笑意,先前到達京城後押送他進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對他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他趙珣就跟看一條路邊野狗似的,這不昨天興許是聽聞了什麼消息,火急火燎修繕關係來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笑開花,趙珣當然不會在明面上計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水銀沁玉扳指,老傢伙一看見就眼睛發亮,顯然陸先生精心準備的這樣小物件,正中軟肋。其實除了玉扳指,陸詡還讓他隨身攜帶了一方墨彩龜背硯,說若是左宗正出面負責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趙珣由衷感慨道:「陸詡你真是神機妙算啊。本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總覺得李義山納蘭右慈這些所謂的頂尖謀士,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一旦擱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眾矣,直到遇見你後,才知道他們不管身處亂世治世,都必定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趙珣先前以為用六千騎兵的全軍覆滅去完成「以退為進」的佈局,代價太過慘重,但是當趙珣來到太安城站在這座府邸中,他開始明白陸先生才是對的。 趙珣突然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湖岸那邊,然後朝著湖心亭走來,無人帶路,趙珣皺了皺眉頭,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備。 當那兩人漸漸走近,趙珣愣了一下,認出其中一人後,疑惑道:「宋兄?」 宋家雛鳳宋恪禮。 上次進京,趙珣跟宋恪禮打過一些點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禮作揖道:「下官拜見靖安王。」 趙珣連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禮。」 宋恪禮神態閑意,有著一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家族衰敗己身蒙塵的頹喪,加上他和那個兩鬢蒼蒼的儒士聯袂登門拜訪,讓趙珣心底甚是猶疑。 宋恪禮輕聲道:「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孫希濟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趙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徹了。 姓元。這棟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個讓父親趙衡恨之入骨的離陽第一謀士,半寸舌元本溪! 趙珣一揖到底,「晚輩趙珣拜見元先生!」 元本溪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宋恪禮笑道:「下官是來告訴王爺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沒有等趙珣回過味,宋恪禮嘴裡的「很快」就真的很快應驗了。 一襲鮮紅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捧著聖旨朝他們三人走來,步子極快卻不給人淩亂匆忙的感覺。 手持聖旨的老太監在見到元本溪後,也是先微微點頭致禮後才對靖安王趙珣宣旨。 趙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禮也後退一步跪下旁聽。 唯獨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聞。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穩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監,對此根本沒有流露出半點異樣神色。 收下聖旨,趙珣只得速速離京,加上他沒了陸詡的錦囊妙計,確實不知道如何跟那位離陽帝師言語,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勢告辭離開湖心亭。 等到趙珣和大太監相繼離去,元本溪問道:「你猜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回宮後,會被問什麼?」 宋恪禮搖頭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會關心靖安王如何,而會問元本溪在見到聖旨的時候,是否恭敬。」 宋恪禮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靜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趙珣在靖難戰役中有心隱藏實力,就下旨讓他入京,摘掉爵位貶為庶民。若是竭盡全力仍然失敗,便讓他保留王爵,但必須在太安城住上一兩年。先帝對此事上心了,但是當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過對天子而言,一個威望平平的藩王,趙珣的去留不算什麼,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對付張巨鹿的手腕,不斷下出試應手,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宋恪禮小聲道:「未免也太著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顯吃力地打開話匣子,繼續說道:「趙珣很聰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聰明,事實上比他父親趙衡遜色許多,不過此人懂得如何對身後之人言聽計從。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對天下變局做壁上觀,是因為作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實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現半點散失,那個目盲心活的年輕人,本身就是個巨大變數。我本想徹底打亂青州勢力,讓許拱或者唐鐵霜兩人中的一個去坐鎮襄樊城。現在看來,也許,也許有一天,青州會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離陽,北莽,北涼,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禮欲言又止。 「謀士謀士,謀劃的士子,身份已經定死了,只是『士』,然後就看如何給輔佐之人出謀劃策了,但這之前,必須找對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義山找徐驍,是對,趙長陵就是錯。我找先帝,是對。荀平,則是錯。納蘭右慈找燕敕王趙炳,是對。陸詡找趙衡趙珣父子,是錯。」 宋恪禮好奇問道:「那麼宋洞明、徐北枳和陳錫亮找到徐鳳年,是對是錯?」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禮很認真地問道:「先生也有不敢確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問道:「難道不可以有?」 宋恪禮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後說道:「我曾經問過兩個和尚同樣的問題,殺千人活萬人,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當我問到殺十人活萬人的時候,楊太歲點頭說可以有所為。但當我一直問到殺一人活萬人的時候,李當心還是不肯點頭。」 元本溪說完後,停頓了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說道:「我接下來會讓你帶一道聖旨一道密旨前往薊州,前者是讓你在薊南紮根,後者是讓你捎給袁庭山那條瘋狗的,讓他大膽放手打開薊北門戶。」 宋恪禮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間變得臉色蒼白。 元本溪淡然道:「讓北涼再亂一些而已。求生者生,願死者死,各得其所。北涼鐵騎甲天下?那就讓整個中原拭目以待吧。」 …… 跟以往如出一轍,太安城當下迎來了正月裡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那場「文采飛揚」。 一時間名刺門狀滿天飛。 科舉始於大奉,興于西楚,盛于離陽,在西楚時科舉科目極其繁縟,在離陽改制後開始最重進士科,在某人手上進士科中又逐漸側重試策問,起先還鬧過一陣「首輔大人冷落學問獨寵事功否」的喧囂。進士及第的人數也越來越多,從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餘人,再到永徽後期的百餘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稱盛況空前的兩百人。因為科舉大興,導致許多赴京趕考的外鄉舉子不斷湧入且滯留太安城,於是便有了「通榜」「省卷」兩大趣事,無形中也使得文壇官場兩個地方不斷被拉近關係。離陽進士科都在正月舉行二月放榜,跳過龍門的鳳毛麟角不去說,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為落榜就完事了,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畢竟一來上京的那筆巨大盤纏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關係的找親朋找同鄉,沒關係就要借住在寺廟道觀,在此期間,除了繼續寒窗苦讀,還得學會請人將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場大佬或是文壇名宿「過個眼」品鑒一番,或者直接投遞給科舉主考官之外的禮部衙門官員,類似「宰相門房七品官」「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說法,就是因此而生。 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開交轉如陀螺的「七品」門房,有些不同尋常,在坦坦翁之後主持過數次科舉、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門前自然車水馬龍,這不奇怪,出過父子兩夫子的宋家門可羅雀也不算什麼奇事,不同尋常的地方在於今年收取名刺門狀最多的府邸,不是中書令齊陽龍的宅子,也不是理學大宗師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親國戚和殿閣大學士雙重身份的嚴傑溪家門,而是兩個年輕官員的宅子,一個是新禮部侍郎晉蘭亭,傳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晉三郎,再一個就是新國子監右祭酒的孫寅了。 據說這兩位門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裝滿幾十隻大籮筐! 而這兩位離陽最當紅官員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姿態,晉蘭亭哪怕公務繁重,也竭盡全力地抽空接見所有舉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後頭擠不進侍郎府沒能見著面的,晉大人也必定會仔細「溫卷」即回信給人,且絕不潦草應付,以至於他幾乎每天都要通宵達旦,除了當面熱情接見士子就是挑燈批復文章詩詞,有些上佳詩文甚至還會被晉三郎主動在京城八俊中傳遞瀏覽,可謂不遺餘力幫助那些士子延譽張目,故而無人不對其感激涕零。但是孫寅孫祭酒對比之下,就顯得額外不近人情,門狀收下,但在正月頭一旬中沒有接見任何人,得到確認的「溫卷」也不過隨隨便便回復了七八份,只是這傢伙在國子監講武中實在是太過震撼人心,別忘了,那場名動朝野的舌戰群儒,是此人大勝! 因此哪怕這位京城公認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筆寫下「狗屁不通」四個大字,那個得到回復的傢伙仍是如獲至寶,厚著臉皮為自己大肆宣揚,被整座太安城引為笑談。 短短幾年,從黃門郎府,變成祭酒府,又變成侍郎府,那麼距離尚書府這個稱呼還遠嗎? 晉蘭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餘七人後,獨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書房案頭上有堆積成山的門狀,更知道只要科舉沒正式開啟,那座小山就只會越堆越高,禮部確實是六部中最清湯寡水的,但做到了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門出油水了,不過是這種油水比起金銀更加隱蔽而已。晉蘭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腳步,抬起頭閉上眼睛,滿臉陶醉,深呼吸一口氣。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讓我晉三郎怎能不春風得意?」 許久過後,晉蘭亭睜開眼睛,眼神熾熱,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嗓音說道:「首輔大人,我會做得比你更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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