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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五


  §第079章 北涼添槍

  酒肆生意越來越好,幾張桌子都坐滿了酒客,這讓老闆娘笑逐顏開,這在往日裡可是不常見的場景,一邊吆喝著一邊端酒上肉,心裡打著小算盤,今天賺了幾分碎銀幾顆銅板,想著那在私塾蒙學的自家最小娃兒,總嚷著要買筆墨,可以往家中哪裡消受得起這份支出,否則哪個良家婦人樂意會出來抛頭露面,可不都是寧肯面朝黃土背朝天,現在總算能讓那孩子如願了。桌子坐滿了人,後頭還是不斷有人在這邊討酒喝,而且都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老闆娘不得不連幾張凳子都給搬了出來,好在那些漢子也不覺得寒磣,只顧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腳的漢子多會打量老闆娘調笑幾句,北涼女子本就豪邁剛烈不遜男子,老闆娘只要那些漢子手腳不過火,遞送酒水的時候給掐一把捏一下,也不會翻臉,不過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約而同瞥向驛路東邊,像是在等人。沒多久,酒肆這邊就聚集了不下二十來號人,如此一來,那個獨佔一桌的俊哥兒就顯得格外扎眼,一開始不是有人想著拼桌喝酒,只是不知為何,見著那年輕公子哥的模樣氣態後,就都下意識躲開了,眼下老闆娘見著越來越多的酒客湧來,還多了些身穿綢緞的富貴人家,她就有些擔憂那個年輕男人,北涼是啥地兒,別的地方有個說法是一言不合拳腳相向,在這裡,人人都是被如刀子風沙給熬出來的暴躁性子,說不定多看一眼誰就要大打出手了,老闆娘倒不是計較那年輕人讓自己少賺幾壺酒幾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煩吃了虧,這麼好看的俊哥兒,要是給人打得鼻青眼腫,她也瞧不過去。

  老闆娘正要擠出笑臉跟年輕人開那個口,不曾想怕什麼來什麼,一幫腰間挎刀的魁梧壯漢就盯上了那張空出三個位置的桌子,婦人可真是怕那年輕人不知江湖兇險,怕他覺著折了顏面就要出口傷人,到時候刀劍無眼,就算有點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涼這麼多年,哪一年沒聽說過幾個讀書人給打得半死?在北涼不比離陽其它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涼刀的年輕人才震懾得住江湖人,只不過老闆娘也聽說了,似乎是咱們年輕北涼王下了一道「聖旨」,如今連將軍的子女也不敢私佩涼刀,甚至都很難見到有人在鬧市騎馬,老闆娘不懂什麼憂國憂民,只覺得北涼的世道,確實好了些。老闆娘松了口氣,因為那位年輕公子瞅著年紀不大,江湖經驗可不淺,主動跟那幾位兇神惡煞的漢子聊了幾句,然後就笑著跟她多要了十斤綠蟻酒,那五個不像在正經行當討營生的中年漢子見年輕人識趣上道,倒也多出幾分笑臉,出門在外,只要不是那些個將種子孫,也不是誰都敢在北涼境內拔刀啟釁的,何況將種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輩多大的官帽子領多少兵,各自決定了他們是在一個郡縣內橫行霸道還是能在一州內耀武揚威,對於北涼江湖人士而言,幾乎人人吃過那些個將種子弟的苦頭,甚至時常有人無緣無故就給盯上,找個蹩腳理由就說宰了就宰了,事後跟官府報備,無非是一句屑小之徒挾技行兇,我等身為北涼鐵騎的將校後代,怎可辱沒家風,自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個死字。當年在人屠治下的北涼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當山還算蜚聲朝野,夠得上武林中的大門派,這之外就再沒有誰能自稱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還不都是給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給禍害的?真有過硬把式高深武藝的江湖高手,都給聘請去當了看門狗,反過來為虎作倀打壓沒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個與槍仙王繡同鄉的孫家,族內子弟都紮得一手好槍,可就是由於不願意投靠官府和將種門戶,等到定海神針的家主一死,很快就給依附一位將軍的仇家帶兵剿殺,據說全家上下四十餘口人,就逃出去兩三人。

  見多了酒客來來往往的老闆娘其實偶爾也會想,像她這般賣酒賺錢不容易,那些個混江湖的,平日裡看著豪氣干雲,其實估計更不容易。

  往東邊幽州方向舉目望去,只見驛路盡頭揚起一陣塵土,老闆娘僅是輕輕瞥了眼,驛路之上經常有北涼騎軍過往,她早就琢磨出門道了,看樣子,也就是一百多騎的架勢,這在咱們盛產鐵騎和大馬的北涼真不算什麼事。老闆娘看到酒肆內外不管坐椅子還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燒屁股似的,全都站起來,眼神熾熱,比看見女子春光乍泄還來得入迷,這讓婦人有些納悶,難不成是什麼大人物駕臨?她只是個只賣得起綠蟻酒的鄉野村婦,江湖也好,廟堂也罷,很多東西就算聽進了耳朵也都從不記在心上,一個每天數著那麼一小堆銅錢就知足的婦道人家,難道還要去替北涼王操心軍國大業不成?這段時日聽多了酒客嘮叨什麼吳家劍塚之類的,她也只當耳邊風,她狠狠盯著所有離開位置的酒客,生怕他們趁機腳底抹油,把酒錢給逃了。老闆娘方才忙碌了半天,總算能歇口氣,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綠蟻酒的年輕人了,她抿著嘴笑,誰說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歡多看幾眼英俊男人的,此時那人也跟著站起來,就站在驛路邊酒桌旁邊的大槐樹蔭下,雙手籠著袖口,她看著他的側臉,羡慕他生了一雙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時候也沒有尋常漢子那種恨不得吃人的眼光,乾淨的,就像村子裡的那口上了歲數的水井,撈上來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來釀酒更好。婦人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聲,覺著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這份福氣,每天能給這樣俊俏的小哥兒盯著瞧,換成是她,都捨得少吃些飯食,攢錢去買那從未用過的胭脂水粉塗抹在臉上嘍。

  老闆娘所料不差,的確是一百騎從這裡往涼州境內走,只不過連她這種從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騎的不同尋常。騎士都是用劍之人,既不像北涼騎軍那般披甲負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從那樣衣衫鮮亮,每個人的臉色都跟石頭一樣硬,許多劍士看著得有七十來歲的高齡,可騎馬而過的時候那腰杆就跟豎著的軍伍槍矛,那股精神氣萬萬不是村裡老人能有的。尤其是當這一百騎幾乎同時望向酒肆時,不光是她這個老闆娘嚇得往後退去,幾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為何,百餘劍客在為首那一騎目不斜視地策馬奔過後,都沒有停馬,老闆娘如釋重負,不停下來才好,否則她還真不敢收他們酒錢。

  給吳家一百騎故意忽略的年輕藩王放下手臂,最終還是沒有出聲,難免有些尷尬。他徐鳳年當然比在場諸人要知道更多,當頭一騎吳六鼎有心視而不見,之後的劍奴也就只能跟著這位劍冠繼續前行。徐鳳年倒沒有什麼惱火,坐下來繼續跟老闆娘要了半斤綠蟻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吳家百騎領不領情無所謂,總不能非得自己拿熱臉貼冷屁股去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見過一面的吳家太姥爺的份上,他也不會到涼州邊境上等候。既然吳六鼎這小子要擺架子,就讓他擺去,徐鳳年也不至於給他穿什麼小鞋。

  徐鳳年臉色平靜喝著酒,心中思量權衡著那吳家百騎的戰力,吳六鼎和第二騎翠花後頭的六七位,都稱得上入品的頂尖高手,要是在戰事膠著勝負只在一線之間的關鍵時刻,給這百騎百劍一個直插敵方大將所在的平坦線路,誰攔得住?拓跋菩薩不用考慮,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戰場,根本不需要誰替他護駕,洪敬岩應該也能應付得下來,慕容寶鼎估計也要難受。不過兩軍對壘,這種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傳說,在春秋之中就很罕見了,尤其是隨著幾種便於組裝又威力驚人的大弩出現,很難有人能夠如演義小說中做到殺穿戰陣甚至幾進幾出的壯舉,要知道一張數名銳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魚鳧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譽為「半百飛劍」,那就是在魚鳧弩去勢還未減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內,一根魚鳧弩就是一柄劍仙的飛劍!難以躲避,更別說正面抗衡。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樹露體魄的話……徐鳳年想到這裡,自嘲一笑,世上沒有什麼如果啊。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酒肆那些來這裡碰運氣的傢伙在一飽眼福後,都乘興而來乘興而去,許多人在結帳的時候都多掏了些酒錢給賣酒婦人,很快酒肆就走得乾乾淨淨,那幾個挎刀壯漢臨走前,不忘對請客喝酒的徐鳳年示好地抱拳告辭。徐鳳年依舊坐著溫吞喝酒,雖說時不時跟婦人嘮嗑些莊稼收成的瑣碎言語,但自然不是對那老闆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風韻猶存的婦人也沒天真到以為這年輕人有何遐想,借著話頭,當下又沒有什麼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對面,拎了壇綠蟻酒和幾碟自製下酒菜,說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幾個銅錢。兩人閒聊之際,終於又趕來三個客人,一老兩小,都背著行囊提著木杆子,就在徐鳳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麼有錢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綠蟻酒,兩個少年只能聞著酒香,眼巴巴看著家中長輩眯眼陶醉飲酒。

  一個下巴上隱約有些青渣子的壯碩少年低聲問道:「爺爺,剛才咱們看到的那撥劍士,真是吳家劍塚的劍客嗎?」

  老人點了點頭。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氣,唇紅齒白,倒像是個女子,要是前些年給那些喜好男風的將種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涼境內許多座州郡大牢裡,還蹲著許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飯呢,比起以前的北涼實在是要講規矩太多,再說了許多富人都搬出了北涼,今兒多了個流州的北涼道,真是難得的太平世道。老闆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澀的客人後,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氣少年,下意識就轉頭看了眼桌對面的公子哥,嗯,還是眼前這位俊俏許多,這隨意一瞥,不曾想給那公子哥抓了個正著,婦人看到他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她忍俊不禁,也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兒媳婦的女子了,臉皮子薄不到哪裡去,婦人直爽笑道:「公子,你長得可比咱村子裡最俏的閨女還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幾眼,公子你可別生氣啊。」

  徐鳳年笑道:「老闆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會兒結帳能把零頭的銅錢略去嗎?」

  婦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罎子上好綠蟻酒了,等會兒酒錢一個銅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讓我摸兩把捏兩下,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無奈道:「老闆娘你這生意做的,真是怎麼都不虧。」

  婦人毫不遮掩爽朗笑著,徐鳳年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起來。西北邊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邊煙雨裡長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轉柔腸的婉約,卻也多了唯有這方水土才能養育出來的英氣,徐鳳年喜歡眼前婦人這樣的笑容,就像他喜歡北涼一樣。對於在北涼長大的徐鳳年來說,祖籍所在的遼東,反而從來稱不上「家」這個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聽著徐鳳年跟婦人的談話,有些皺眉頭,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闆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鳳年並排而坐的老人則神情平靜,端著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閉眼聞一下酒香,如果仔細觀察,老人和兩個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著厚實的老繭,顯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緣故。徐鳳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過並不想去深究,窮習文富練武,這三人分明是常年練槍之人,至於為何如此寒酸落魄,連練習抖槍的槍桿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蠟杆子,誰家還沒有一本不願再去翻開的難念經書?

  秀氣少年壓低嗓音,咬牙切齒說道:「爺爺,聽說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賀的魔頭肯定也跟著,咱們咋辦?」

  老人眼神複雜,低頭喝了口酒,抬起頭語氣淡然道:「先練好自己的槍術,就算他現在站在你們跟前,讓你們兩個刺出一百槍,你們也沒辦法傷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濕潤。

  健壯少年小聲道:「我咋聽說姓賀的加入了魚龍幫?還弄了個舵主當,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結實少年馬上噤聲,那個秀氣少年眼睛一亮,老人馬上沉聲道:「去中原也好,在魚龍幫也罷,你們當務之急是好好練槍,只要爺爺還沒死,你們誰敢偷跑去找他報仇,我就把你們驅逐家門!」

  高大少年小聲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就我這天賦,十輩子也練不好槍。」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話!當年王繡練了不過四十年槍,就是跟李老劍神並肩齊名的四大宗師之一了!年刀?顧劍棠練了一年就當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們那位繼王仙芝後登上天下第一寶座的王爺……」

  說到這裡,老人頓時語塞,因為老人猛然發現那位年輕藩王似乎還真沒有練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著笑,就連那個清秀少年也被逗樂了,原先臉上濃郁陰霾也淡了幾分。

  老人搖了搖頭,繼續喝酒。

  「爺爺,咱們涼刀,還有北蠻子的彎刀,加上南疆那邊燕敕王大軍的腰刀,並稱天下三大名刀,你給說道說道唄?」

  「練你的槍!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別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杆木槍,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裡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對中原江湖更是充滿夢想,委屈道:「說一說又不掉塊肉。」

  另外那個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許多,只是問道:「爺爺,上次你說咱們北涼軍的練槍之法不得其法,這是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爺爺這是吹牛皮呢,咱們北涼軍裡可是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兩位槍仙師弟的,哪裡輪得到咱們爺爺說三道四。」

  秀氣少年怒氣衝衝道:「我們爺爺怎麼了?當初比王繡還厲害的那個吳金陵,剛練槍那會兒,還跟咱們爺爺討教過握槍之術呢!」

  高大少年做了個鬼臉,「天曉得是不是爺爺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氣,大口喝酒,陷入沉思。

  最後悠悠然回神,輕聲感慨道:「不說當年整個北涼都算天賦最好的吳金陵,槍仙王繡和徐偃兵韓嶗山三個師兄弟,論槍法造詣和槍術高低,爺爺年輕時候就比他們差了許多,以後差距也只有越來越大的份,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只不過你們要記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麼兵器,都是給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習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練法。就說那吳金陵,九歲入武品,十二歲入二品,十七歲躋身金剛,槍在他手裡,就跟被賦予神通一般,隨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靈性,可即便如此,在他十四歲那年,還是遇上了一道門檻,爺爺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隨口說了幾句握槍心得,那之後,吳金陵便茅塞頓開,重頭開始練槍,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在旁聽的徐鳳年微笑開口道:「吳金陵的夭折,也不見得全是天妒英才,練武一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敵一說,往往相互敵對的兩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穩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可始終都在進階,大概是因為有磨刀石,槍仙王繡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後的宗師成就。而且我也聽人說過,在武學上,很忌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練刀習劍或者是練槍,到了一個境界後,都不談什麼天下劍術前三甲或者用刀第幾人,都是直接奔著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鎮武帝城那一甲子裡,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去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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