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父子二人默默對視,室內一時間靜寂無聲。

  「起來吧。」半晌後,蕭庭生微微抬了抬手,「你我若是一見面就這麼傷心,倒讓先帝和你大哥泉下不安。起來,跟為父到這邊喝杯茶,洗洗風塵。」

  蕭平旌默默起身,隨同父親走到側方茶室,扶他先行坐下。元叔也過來見了禮,略敘過數句寒溫,便告退出去安排晚膳。蕭庭生止住了兒子伸向爐上鐵壺的手,親自排開茶具,溫杯洗葉,泡了杯正當季的明前新茶,遞了過去。

  在這位長林老王堪稱波瀾萬丈的人生歲月裡,已看過太多的生死,經歷過無數次失去,唯一沒想到的,就是自己居然走在了平章和蕭歆的後面,不得不面對最為蝕骨剜心的兩場別離。然而痛苦的極點有時也能成為平靜的起點,新君登基後的第五天,他在邁下前廳臺階的瞬間胸口突發悶疼,第一次沒有推開元叔攙扶的手,也沒有攔阻這位老部下急速請來黎騫之。垂暮之年,傷病之軀,他已經看到了自己前方時日無多,不能再浪費時間和精力去應對悲傷,胸中烈烈不熄的唯一心願,就是想要無悔無愧地走完人世間最後這段路,了無遺憾地去會合那些令他無比思念和珍惜的魂靈。

  蕭平旌接過父王遞來的茶杯後便緊緊握住,滾燙的杯身烙在掌心所帶來的疼痛感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茶水上方騰起的氤氳白汽撲上眼睫,及時緩解了他眸中的酸澀,讓他最終能放下手中的杯盞,抬頭直視父親的雙眼。

  「你今日進宮,見到陛下有什麼感覺?」

  「陛下這一年變了許多,早已不是孩童。」蕭平旌想想又笑了一下,「不過有時候說起話來,又覺得似乎仍舊是以前的元時。」

  蕭庭生定神看向他眼底深處,「我雖不像你大哥那麼瞭解你,可父子之間的心意天然便能相通。先帝離去,新君登基,確實是你回來這一趟的理由,但又不是全部的理由,對嗎?」

  蕭平旌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扶著雙膝的手掌微一用力,傾身為禮,「是。長林軍守護北境數十年,孩兒知道父王必定也有所感覺,所以回來之前把各營防務重新梳理了一遍,擬下條陣,請父王閱看。」

  蕭庭生眉心微凝,接過兒子遞來的文本翻開,向著燈下側過身去。他視力早已有些衰退,眯著眼睛讀得略顯費力,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緩緩合上封皮,抬手揉了揉兩眼之間。

  「北境大致的情況就是這樣,父王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我大樑國喪,大小也算是一個機會,北燕就不說了,自顧不暇。可大渝竟然也如此安靜,連一次試探挑釁都沒有,委實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蕭平旌點了點頭,「孩兒這一年,向大渝境內加派了不少諜探,再加上以前安插的人手,倒也送回來不少消息。目前看來,大渝的動向之所以異常,應該是他們朝中正在內鬥吧。」

  蕭庭生頗感興趣地挑了挑眉,「內鬥?」

  「一年多前的朔月彎刀……」蕭平旌胸口絞痛,被他咬牙忍住,「大渝功虧一簣,折損了八萬人馬,阮英因此被奪職賦閑,皇屬軍主帥一職就此空缺。我離開甘州時剛剛得到一個還未證實的傳言,據說,大渝康王覃淩碩拼盡全力爭了一年,已經拿下了這個位子。」

  「覃淩碩」這三個字一入耳,連素來沉穩的蕭庭生都不由自主地將手掌收握成拳。康王乃是當今渝帝最小的皇叔,向來以殺伐之心深重而著稱。十多年前曾領兵北進吞併狄國,所到之處幾乎寸草不生。當時頗受他寵愛的一個侄兒行軍冒進,不慎被生擒。狄國國主絕望之下得此籌碼,自以為可以和覃淩碩談談條件,卻沒想到兩軍陣前剛把人質推出來,就遭康王親手引箭射殺。北狄城隨後失陷,足足被屠城三日,血流漂杵,連大渝朝廷都有許多人看不下去,皇屬軍主帥阮英也因此上奏彈劾,最終取消了他北征的軍功。兩人也正是從那時起,成了彼此對立的死敵。

  「既然是他,那看來你這一次不能在京城停留太久了。」蕭庭生深吸一口氣,眸色已然恢復了沉靜,「大概的節奏,想必你已有預判?」

  「覃淩碩性情本就好戰,新帥上任又要立威,快則半年,遲則一年,北境必有異變。」蕭平旌的視線掠過父王鬢邊的白髮,落在他面上刀刻般的皺紋上,眼圈微微有些發紅,「孩兒就想……就想趁著狼煙未起,再回來看看父王……」

  蕭庭生握成拳狀的手在桌案上輕輕顫動了一下,心中突然有說不出的難過。這個琅琊山上長大的孩子,這個原本只想要逍遙一生的孩子,終究因為生在了長林王府,因為他與生俱來的天賦與才華,而不得不背負起這如同烙印一般的宿命。

  「男兒守土,理所應當,」年輕的懷化將軍看出父王此刻心中所想,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既然兄長如此,那麼孩兒……亦當如此。」

  這是蕭平旌返回金陵的第一晚,儘管還有許多的話沒有講完,但長林王顧念兒子長途辛苦,一起用過晚膳後,便早早打發他回去休息。

  與此同時,跟隨他一路進京的何成也悄悄離開了暫住的驛館,趁著夜色來到距長林府半城之遙的另一座府邸門前。

  萊陽侯蕭元啟本是一個在朝堂上毫無存在感的年輕人,如果不是附加了「甘州密信」這樣的關鍵詞,他派來的送信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踏入荀府二門以內。幸好此刻的荀白水對甘州營中的第一手資訊正在渴求之時,這才容忍了所謂當面呈遞的無禮要求,命人將何成喚了進來。

  蕭元啟叮囑必須面呈,只是預防這封書信中途被他人打開。何成其實並沒有什麼話要傳達,再加上第一次面見如此高位的朝臣,心中甚是緊張,遞上書信後便立即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荀白水皺眉捏了捏單薄的信封,順手撕開。他其實不太相信一個閒散的宗室子弟能有資格與他直接對話,只是抱著聊勝於無的心態,在輕視和不屑中夾雜了幾分好奇,想看看甘州營中到底能有什麼事,居然會讓這位素無往來的小侯爺決定向他致信。

  事實證明他完全想錯了方向,蕭元啟的這封信中並無隻言片語提及甘州,薄薄一頁紙箋,僅僅只是向他講述了一件舊事,一件發生在兩年前,已經不大有人記得的舊事。

  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荀白水輾轉反側,直到時近五更也不能入眠。

  「老爺這是怎麼了?」已睡了一覺醒來的荀夫人看著丈夫依然睜著的雙眼,擔心地坐了起來,「還有半個更次就得起身了,老爺是一直都沒有睡著嗎?」

  荀白水長長歎了口氣,也半坐起身,扯了兩個枕頭墊在腰部,仰頭看著床簾邊沿垂蕩的流蘇,「金陵城疫災那年,長林世子搜山追捕濮陽纓,居然曾經調動過皇家翠豐羽林上萬人馬,而我身為內閣首輔,卻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件事……想來又是因為先帝,替他們遮掩了過去……」

  荀夫人是位標準的內宅貴婦,完全不明白這算是一件什麼性質的事情,她只是單純地根據丈夫的語氣和臉色做了反應,驚詫地睜大了眼睛,「長林世子竟如此大膽?先帝又為何要替他們遮掩?」

  蕭平章和梁帝當時是怎麼想的,荀白水其實並不在意,所謂的武靖帝禦令不過是促成整個事件的工具而已,翠豐營最後聽從調派出了兵,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這些京畿將領對於長林王府的尊崇,已經到了相信長林世子可以代表君權的地步。

  皇家羽林就駐紮在距京城一日路途的地方,向來只奉聖命,與禁軍一內一外,是大樑天子身邊最後的屏障。邊境軍權再重,終有千里之遙,尚留餘地可以徐緩制衡,但影響力能夠直達羽林,這已經算是迫在眉睫的危險,更何況如今在位的已是少主,而並非德高威重的先帝,只要稍稍想得再深一點,就能讓荀白水不寒而慄,嚇出一身的冷汗。

  五更更鼓遙遙傳來,紞如聲聲,仿若直敲心頭。本無睡意的荀白水掀被而起,到窗臺邊推開半邊窗扇。淩晨涼爽的新鮮空氣瞬間湧了進來,室內微見清寒。

  荀夫人忙在衣架上取了件外衫,過來給他搭在肩頭,勸道:「老爺憂心國政是應該的,但也要小心身體,畢竟不是年輕時候了。」

  荀白水沒有回應她的話,看著夜色依然暗沉的庭院,目光漸漸定了下來,「新君已立,也是時候重建帝都的羽林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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