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上頁 下頁
八〇


  「小侯爺得了天下第一高手的調教之後,身手武功大有長進。你跟了我手下的人這麼久,他們居然完全沒有發現……」濮陽纓微挑雙眉,半真半假地笑道,「好在白神護佑,在下還有些蔔算之才,方能在此提前迎候。」

  說自己的行動是被他蔔算出來的,蕭元啟怎麼可能相信,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如果在下猜得不錯,小侯爺近日這番折騰,想必是心思還有些未定……」濮陽纓向他走近了兩步,眯起雙眼,「難不成……你還真的想過要倒向長林王府,指望他們給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嗎?」

  蕭元啟揚起了頭,道:「就算我真的這麼想過,上師又能怎樣?」

  濮陽纓神色不驚不怒,緩緩在林間負手踱了幾步,歎道:「我真是想不明白,萊陽侯府衰敗至此,小侯爺孤苦一人無依無靠,究其根源,全都在於令尊當年案發。你就真的一點兒都不怨恨蕭平章的父親?」

  「上師舌利如刀,每每說出話來,總能捅進人的心裡。只可惜我蕭元啟不是家母那樣的深宅婦人,偏聽偏信,由你擺佈。」蕭元啟咬著牙根冷冷地一笑,「看我如今的境遇,若說心中無恨,那當然是假的,但若因為長林王爺奉旨清理家父當年的案子,就非要說他是我的殺父仇人,上師自己不覺得有些勉強嗎?」

  濮陽纓停下腳步,深深看了他片刻,突然仰頭笑了起來,「小侯爺誤會了,我所說蕭平章的父親,指的可不是長林王啊。」

  自從家中慘變之後,蕭元啟以為已經沒有什麼能真正驚到自己,可濮陽纓此刻拋出來的這句話,卻猶如晴空打下來的一個霹靂,將他震得瞠目無言。

  「長林軍左營大將軍路原,先帝親封三品軍侯,甘冕兩道十一州的軍務由他一手掌控,而令尊萊陽王的采邑封地,剛好就在這十一州裡。」濮陽纓的語調陰寒如冰,「大樑制度軍政分離,若沒有長林旗下這位大將軍的合作和參與,令尊一個人能犯得了那麼大的事嗎?」

  §上部 第三十五章 昔年稚子

  大樑北部諸州水系略疏,僅有渭、汾兩道與一些支流,另開鑿了大陵運河通向甘北,三條河道中樞運轉之地便是袁州。長林王父子同行至此後,蕭庭生將會北上赴甯州主營,而蕭平章則轉道向東巡察新開糧道。

  即將分道而行的前一天,蕭庭生下令在州府盤整一日,自己卻並沒有休息,早膳後便叫上蕭平章縱馬出城,身邊只有元叔率數十名親衛跟隨。

  袁州雖是兵家重鎮,但多年不開商道,不似南方城池那般人流通衢,出城二十裡已是一片野嶺,展目望去山林青翠,澗水幽藍,時有鳥鳴啾啾,景致倒還不錯。

  到了山腰處,蕭庭生令元叔等留在原地,示意平章一人跟隨,離開了獵戶踩出的小路。前方灌木深深,野茅過膝,他親自拔劍砍開,最後來到一處向南的山坡前。

  乍看之下,這片山坡與他處似乎並無太大差異,都是樹身林立,野草迷離,但近前數步後,便可發現林間被清理平整出了一片開闊的草地,正中間隆著一個青綠的土丘。

  蕭平章此時已經猜到了什麼,遲疑地停下腳步,好半天才走了過去,低聲問道:「這就是他?」

  「琅琊閣給你的那個錦囊裡,不可能告訴你太多的細節,」蕭庭生在墳前立定,神色哀沉,「袁州是他祖上原籍,他一直說要埋在這裡。我雖然順了他的心願,但你知道的……終究不能為他立碑。」

  蕭平章在土丘前緩緩跪下,陰潮的露氣滲入膝下的布料,衣襟透濕的同時,眼眶也微微發紅。

  山風吹來,墳上青草低垂。蕭庭生不由想起了當年雪廬排習劍陣的快樂時光,想起了武英殿外暖陽輕柔的冬日午後,想起了先生給他們整理衣襟的那雙手。

  掖幽庭裡上百個小罪奴,先生挑選了三名稚子,這一世的緣分,盡始於此。

  大哥路原,自己,三弟林深。在先帝的王府中,他們是那般珍惜自己的新生,那般努力地想要回報恩情。他們一起習武學文,一起選擇從軍,一起在長林初建的北境沙場上,餐冰臥雪,躍馬殺敵。相比于林深的平淡穩實,路原的才華和鋒芒是蕭庭生最大的支持和依靠,當年的長林雙璧,風采冠絕一時。

  「戰場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比可以交托生死的兄弟更重要。我們彼此救過對方多少次性命,根本數也數不清。論起在長林軍中的戰功,你父親一點兒都不遜色於我。」

  蕭平章的語調有些輕顫,「那他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是啊,什麼時候?

  富貴虛華,尊榮權柄,時常可以讓人忘記初衷,忘記本心。人的貪欲總是無休無止,不管已經得到了多少,總會覺得心有不足,會覺得自己還應該得到更多。所以先生在臨終時才會百般叮囑告誡,無論將來如何位高權重,千萬不可迷失其中。

  「我常常警醒自己,莫因先帝嚴厲而怨懟,莫因陛下寬厚而放縱,時至今日,自認守住了對先生的誓言,可是……」蕭庭生按住平章的肩頭,用力握了一下,「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生死兄弟,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滑向了深淵……」

  蕭平章眸中微微有淚,「可是他後悔了,他終究不是一個壞人,對不對?」

  「一時的貪念和軟弱,抹去了他血戰十年的功勳,但人心最後的良知和底線,卻沒有那麼容易抹去。是他救下了萊陽王想要滅口的十七個關鍵人證,也是他保全物證,寫下自首的供書,派人交到我的手中……」

  二十多年過去,蕭庭生仍覺得胸口有些模糊的疼痛。以前在戰場做錯了決定,都是路原向他提出,甚至替他補正,可是當路原走錯路的時候,自己卻沒有及時察覺,沒有將他從深淵中拉回……

  「先帝最忌軍中貪腐,更不會容忍長林之名有絲毫污點,當我接到供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父親存了必死之心……」

  蕭庭生佈滿老繭的手顫顫地撫上蕭平章的頭頂,那一年的潑天風雪似乎又再次漫過眼前。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狂奔,數匹坐騎倒臥在冰滑的路面,卻仍然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夫婦倆自縊的屍身懸在冕州軍衙的後院,而五歲的平章卻在廂房的暖炕上一無所知,安靜地玩耍。

  蕭庭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將那小小一團身體抱進懷裡。從那一刻起這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心裡永遠的骨肉。

  蕭平章的前額伏入土丘的茵茵綠草之中,掩住低沉的哭泣聲,「他曾經做過這樣的錯事,父王為何還是要堅持立我為長林府的世子?」

  「因為你在我身邊長大,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孩子。」蕭庭生蹲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上臂,「我的先生曾經說過,長林風骨的承襲和延續,並不僅僅是在血脈之間……平章,你從來都沒有讓為父失望過。」

  蕭平章緩緩抬起頭,含淚的眼眸凝望著父親,「以後也不會。」

  袁州城外的晴空下,長林王將長子摟進懷中緊緊抱了一會兒,兩人互道珍重,彼此分別。而乾天院外的密林中,跌坐于地的蕭元啟卻沒有一雙扶他起來的手,耳邊只能聽見濮陽纓冰寒的聲音。

  「像路原這樣的人,註定了不可能會成功,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既有貪欲和野心,卻又不夠狠辣,放不下那些所謂的過往,所謂的情義。他就和你現在一樣,以為已經選定的路,還可以回頭,已經做過的事,還可以彌補。但事實上呢?害人害己,死後都不知道埋在了哪裡,想必是連一座墓碑都沒有的。他那位口口聲聲要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又替他爭到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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