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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六、霧

  (1)

  更漏將盡,明黃色的軟轎穿過了牡丹盛開的花園,停在門下。

  門口有大批的侍從靜靜默立,陳列著天子的儀仗。琉璃的宮燈下,一個穿著紫色宮裝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著什麼。看到轎子回來,不等轎簾卷起,便急急上前,低聲稟告:「娘娘,皇上已經等您多時。」

  「哦。」轎子裡的人懶懶開口,「不是讓他去別處不用等我麼?」

  「皇上堅持留下來等娘娘。」宮女低聲,「皇上今日情緒不好,娘娘小心。」

  然而凰羽夫人卻不急著進去見駕,反而穿過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支牡丹,簪在了雲髻上,側首聽著殿中咳嗽轉急,唇角噙了一絲笑意。

  「娘娘。」一個青衣人正在階下靜靜等待,「請快去吧。」

  「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驚,輕聲,「怎麼了?」

  青衣宦官抬起頭,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斂,明白這是一個警惕的示意,低聲:「出了何事?」

  「司馬大將軍遇刺。」端康壓低了聲音,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

  「什麼?!」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怎麼回事?是誰做的?難道是……」

  然而一語未畢,殿內忽然傳來一聲裂響,有什麼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過晚膳時間了,怎麼還沒來!」一個聲音在咳嗽,嚴厲地訓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來!不然……咳咳,不然……」

  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說話,按了按鬢邊的牡丹,重新整頓精神,推門走了進去,盈盈拜倒:「臣妾來遲,請皇上息怒。」

  殿中忽然一片寂靜,許久不見皇帝回答。

  應該是得到了示意,身側所有侍女宮人無聲地從房中退出,凰羽夫人只見無數的裙子流雲一樣從身側拂過,轉瞬回鸞殿中就變得空曠而冷清,只有零落的咳嗽聲響起在夜風裡,顯得有些急躁而虛弱。

  「皇上,您該按時服藥。」凰羽夫人眼角瞥著地上碎裂的玉碗,輕聲。

  「啪」,又一隻玉盞被摔落在她眼前,濺起的熱茶燙傷了她的手腕。

  「還知道我要喝藥?你去哪裡了!明明知道朕要來,你、你卻……咳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話沒完,卻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那種咳嗽是從胸臆深處發出的,急促清淺,仿佛身體只是一個空殼,氣流被急急地吸入又吐出,帶出空空的迴響。

  「徽之,別孩子氣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賜平身就逕自站起,轉眼換了一種口吻,「怎麼?你都可以十天半個月不來回鸞殿,我遲來個一時半刻,你又計較什麼?——藥都灑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轉身,手腕一緊,已經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曠,只有萬支銀燈燃燒。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臉色蒼白,臉上因為咳嗽而泛起了病態的紅暈,薄唇緊抿,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煩亂,神色急遽變化——那種光亮轉折、在燈下看來竟然如同刀鋒一樣。

  「咳咳……我不要喝藥。」皇帝眼裡有絕望的神色,「沒有用的……阿嘉,我要死了。」

  「胡說!哪個太醫敢如此妖言惑眾?」凰羽夫人一驚,輕聲呵斥,「皇上身子弱,想來是如今初春天氣料峭,偶染風寒而已。」

  「不,不是風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臉在燈下蒼白得毫無血色,「你知道麼?昨晚我夢見了母妃,咳咳,還、還夢見了弄玉……我要死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聲:「公主生前與皇上手足情深,又怎會死後作祟?」

  「手足情深……呵,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間沉默下來,凝望著驪山的方向。

  堂堂的東陸霸主、大胤的熙甯帝,其實只是一個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單薄,有著尖尖的下頷和蒼白的膚色,俊秀的臉龐上線條纖弱消瘦,只有雙眉下的眼睛卻鋒銳淩厲,閃爍遊移,不時露出煩躁多變的情緒來,仿佛一柄隱藏著的利劍。

  「放心,阿嘉,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熙寧帝望著夜幕,眼眸裡又攏上了一層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些老傢伙,會怎麼對你?」

  熙寧帝回頭看著身側美麗的妃子,微微咳嗽。

  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經年近三十,然而卻還是容光照人,整個大胤後宮無人能與之相比——那種美不是少女澄澈明亮的美,而帶著淡淡的倦意和無謂,仿佛春風中沉醉的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

  有誰看得出,這樣的女人,原來只是一個守寡的巫女呢?

  凰羽夫人笑了一笑,忽然出乎意料的俯身貼上了少年皇帝喜怒無常的面頰,輕輕撫mo。

  「別……會、會傳染給你的……」熙寧帝卻下意識地往後靠,「咳咳,我怕自己得的不是風寒,而是、而是什麼絕症……」熙寧帝臉色蒼白,不住的咳嗽:「所以這半個月我都不敢來這兒看你。可是、可是……實在是忍不住啊。」

  凰羽夫人微微一怔,停住手指。

  「我想,如果徽之死了,我大概很快就會被賜死殉葬吧?」凰羽夫人卻出乎意料地擁住了他,眼裡帶著某種複雜的表情,「所以……我什麼也不怕。徽之死了,我便也死了。」

  「胡說!」熙寧帝試圖推開她,不停的咳嗽。

  一語未畢,微涼的朱唇已貼了上來,封住了後面的話。那個吻纏mian而漫長,帶著至死方休的氣息,竟似要將人溺斃其中。

  少年停止了咳嗽,仿佛喘不過氣來,然而眼底那種消沉和死氣迅速退去,眼神熾熱起來,沉醉在寵妃無邊的溫柔和風情裡。

  春末時節,深宮內萬朵牡丹綻放,天姿國色馥鬱芬芳。回鸞殿內簾幕低垂,銀燈搖了一搖,映照得一切金壁輝煌,恍如夢境。

  「皇上已經入寢。」站在階下的端康看著燈火漸熄,低聲吩咐。宮人魚貫退下,只留下值夜宦官和貼身宮女在庭下侍侯。在退到門口之時,青衣總管停了一下,不易覺察地回過身看了看燈火熄滅的回鸞殿,眼裡有什麼一閃即逝。

  (2)

  歡娛恨夜短,錦帳內尚自纏mian,外面卻已經傳來了更漏聲,有掌事太監在門外稟告,提醒帝王及時起身。熙寧帝從沉睡裡睜開眼,不耐煩的呵斥,讓端康去取消今日早朝,複又轉身在寵妃懷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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