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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他說「將來,也別責怪自己……」

  大攤大攤的紅,散發著甜甜的血腥味,一直漫延到湖水裡,直到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洞庭全是這血的顏色,一重重逼到眼前。

  「我……殺了他!」

  三天后,沈瑄終於醒來,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邊一張殷切注視的面孔:「瓔瓔?」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瓔瓔!」

  瓔瓔很是興奮:「哥哥你可醒了,快,快起來!」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試著坐起,竟發現自己全然恢復了。難道只是又做了個夢?

  瓔瓔道:「你快一點吧,舅舅等了你幾天了!」沈瑄發現她眼中泫然有淚,也來不及問詢,急急跟她走到三醉宮正廳裡。

  正廳中空蕩蕩的,只有吳劍知在掌門的座椅上,正襟危坐:「你醒了,」他抬起疲憊不堪的眼睛,「我還真擔心自己等不到……」「舅舅!」沈瑄驚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吳劍知生命垂危,只是吊著最後一口氣而已。「舅舅你怎麼了?」「沒什麼,人老了……」吳劍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吳劍知的症狀分明是妄動真氣、功力散盡所致。離兒那一劍刺在心臟上,並不是絕對無藥可救,只不過要另一個高手耗盡全身功力療傷。為他,吳劍知賠上了性命。

  「舅舅……」沈瑄聲音哽咽。吳劍知道:「本來就是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死何足惜?」歎了一聲,又道,「洞庭弟子沈瑄聽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門。」沈瑄低著頭問:「舅舅,那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吳劍知道:「是的。你父親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受師門恩惠極深,不忍心加害先師惟一的兒子,更不能因此讓本門蒙羞,所以一直隱忍不提,也不想讓晚輩知道。只是作為懲罰,讓你父親隱姓埋名,拿走假的經書,希望四師弟地下不致太怨我。想不到我委曲求全幾十年,終究紙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們!瑄兒,你也不可太埋怨你父親。他,他已然……在前日,服毒自盡了,屍首還停在外面。」沈瑄呆住了。

  吳劍知撫著他的頭頂:「你不要太難過,他去的時候,很從容。善惡只在一念間,人孰無過。譬如我這一輩子,雖然如履薄冰,卻還是對不起三師弟。倘若不是我錯怪他換書,他怎會白白送命?」

  沈瑄終於接下洞庭派的掌門佩劍——枯木龍吟,忽然道:「我要拜舅舅為師。您總不肯收我為徒,是怕對不起母親。可是現在,連掌門都做了……」吳劍知一臉釋然:「我就這一個妹妹,卻真是對她不起。瑄兒,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記著我當年對你說的話吧。」

  沈瑄道:「師父說,學了武功,就要有所擔當,就要肯付出代價。徒兒謹遵師命!」他跪在吳劍知面前,磕了三個頭。再看時,吳劍知已經溘然長逝,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

  偌大的三醉宮,只有沈瑄和瓔瓔,辦理吳劍知和沈彬的喪事。

  沈瑄問瓔瓔怎麼會突然回來。其實瓔瓔是收到吳劍知的信,打算來幫哥哥和蔣靈騫辦婚事的。現在她當然不敢這麼講。可是沈瑄自己,也一直沒有再提過蔣靈騫。

  「哥哥,」瓔瓔終於橫下一條心,「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為什麼?」沈瑄的神情平靜至極,卻讓瓔瓔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因為……因為她說,她傷了你,很過意不去,從此不願再見你。你看,這是她留給你的。」是那只湘妃竹製成的竹簫,沈瑄捧在手裡細細把玩,忽然道:「字顯出來了!」

  瓔瓔探頭去看,果然那竹簫被鮮血浸染,先前刻著模糊不清的詩句顯露出來:

  「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尾聲

  此後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記不清了。時間緩慢逝去,翩翩少年不經意間被一湖秋水染上兩鬢霜華。

  離別的最初,他以為她死了。他把她留下的信物藏於衣袖,時時把玩,最後竟連字跡也模糊了。若不是吳劍知的囑託,他也許真的活不下去。

  後來是瓔瓔告訴他,她於極悲慟時曾投湖尋死,卻被漁家救起,送回三醉宮,神志不清。那時瓔瓔一人照顧兩個病人,最後還是她先醒來。

  那時他昏迷著,她在床邊站了一夜,于破曉時悄然離去前,對瓔瓔留下最後的話:「我原是弱質孤女,擔當不起如此沉重的過往……我至愛他,只得永生不見。」

  不知是瓔瓔的話的影響,還是時間改變了一切,在那以後,他不再刻骨思念,不再日日夜夜回想,不再怨恨命運弄人,恩仇跌撞……

  沈瑄對江湖上的事沒什麼興趣,也無意擴大先人留下的基業。自從那場變故之後,葉清塵去了北方,再不回來。於是他也不再有至交密友,他每天只是搖著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兩岸來來往往,為四鄉漁民們看病治療。雖然如此,江湖上卻沒人敢小瞧這看似破敗的三醉宮。都知道沈瑄不僅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更是一個妙手仁心的神醫,人人都得求他。

  所以,二十年後,天臺、鏡湖、南海、武夷各家漸漸式微,丐幫和廬山派還算屹立不倒,江鄉一帶新崛起的圓天閣獨霸江湖,一聲號令莫敢不從。但一個人的三醉宮,卻永遠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後來沈瑄也收徒弟。長徒卓渙之和養女小謝俱有所成,名動江湖;醫藥方面的學問也有人繼承。季如藍則早已遠走塞外。

  瓔瓔將她的幼女陳緣送到舅舅處。那女孩兒雖柔弱,但學得一手回春功夫,連圓天閣的墨醫生也佩服。陳緣後來嫁了圓天閣主歐陽覓劍,算是洞庭門中歸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謝總是飄蕩無依。沈瑄遊歷福建時,將她從滅門屠殺的血海中救回撫養,讀書習武,俱按沈家家傳規矩,與自家親生女兒無異。小謝長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態,竟與當年的小妖女蔣靈騫多有相似,不覺慨歎,惟恐她也和離兒一樣命途多舛。便將她送往廬山,跟隨名門正派的前輩女俠們學學規矩。不料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小謝一入江湖,便於十八歲上得知了自己的生世,從此便不能單純快樂。

  後來她多年闖蕩,聲名鵲起,還成為廬山派名劍之一,但遭遇坎坷,終究不曾嫁人。沈瑄此時已老,為她著急,卻又逼不得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說小謝要陪義父一輩子,給義父送終。

  此時沈瑄已老,所謂一輩子,也沒剩下多少時日。看著小謝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不知怎地又似乎聽見那人在耳邊悄聲道:「永不相見。」如此決絕,連痛都不曾留下。

  這年初春,小謝自江鄉訪友歸來,帶回圓天閣主的書信,卻是歐陽覓劍要為小謝做媒。沈瑄心道,這姑娘總算有著落了。

  「那人在天臺山居住。」小謝羞赧道,「他的師父,還是義父的故人。」沈瑄心裡一震。

  從剡溪入天臺,延綿幾百里驛道上,飄然而來兩騎白馬。小謝並不多問,只小心地跟在義父身後,看他步履遲緩得像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夢遊。

  這路在記憶中顯得那樣清晰,嵐靄、松濤、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裡,漂滿了殷紅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變成了真正的廢墟,天臺派和赤城老怪的傳說亦漸漸為人淡忘。山腳下一抔隆起的黃土,在淒迷的荒草叢中若隱若現。墳頭上立著一塊石碑,碑身龜裂,但還是能認出一行碑文:「天臺蔣聽松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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