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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沈瑄道:「母親確有成命,叫我不要學武功,以免江湖糾葛。但我還是學了一些本門劍法,眼下很想跟著舅舅多多地練習,將來好有一番作為。」

  吳劍知沉默了半天,終於道:「你的想法不錯……不過,我不能傳你武功。你母親為你打算,不叫你習武。我若是違背她的意思收了你做徒弟,將來有何面目見她於地下?」

  沈瑄愕然,望著吳劍知背過臉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吳夫人將沈瑄安置在三醉宮後面一間小小的院落裡。這屋子多年也沒有人住了,廊廡簡潔雅致,牆外是一竿竿極高的湘妃竹。沈瑄見到這幼時熟悉的植物,不覺慨歎。湘妃竹生長在湘江邊上,但以君山所產最為名貴,相傳帝舜崩於蒼梧,他的兩個妻子——娥皇和女英沿著湘江尋找丈夫不得,遂投水自盡,君山上至今還有湘靈祠,紀念這兩位殉情的瀟湘妃子。據說她們當年一路尋找,一路哭泣,淚痕留在江邊的竹枝上,從此湘江兩岸的竹子皆是斑斑點點,又稱斑竹。

  吳夫人領了一群僕婦細細地打掃乾淨,搬來了床帳、被褥和條几,還特意取了好一些書籍紙筆給沈瑄。恐他住不習慣,關照了許多話。黃昏時,吳霆和幾個門中的弟子就請沈瑄、樂秀寧過去敘話,葉清塵也在座。幾個弟子雖是初見,說了一會兒就頗為投合。直到一更時,吳劍知請葉清塵到書房去有密事相商,大家也就散了。沈瑄回房中躺下,卻兀自思量睡不著。舅母對己關懷備至,如同慈母,吳霆也視他為手足一般,但吳劍知的態度,就十分的猜不透。他竟然不肯教自己武功,這可萬萬沒有想到,難道只是為了母親的話?沈瑄的眼前,吳劍知的眼神忽遠忽近,捉摸不透。他心裡煩悶,披衣下地到外面走走,聽見洞庭湖水波浪連天,在夜色中拍打著石岸。忽然覺得雖然回到了這三醉宮中,也只是像坐在一個漂移不定的小船上,風浪中搖搖晃晃,不知流向何方。

  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吳夫人的聲音:「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收瑄兒做徒弟。」

  沈瑄一凜,知道已到了吳劍知夫婦的窗外,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下去。吳劍知卻道:「我知道,霆兒資質本來平平。瑄兒卻正好是一塊好料。但不讓他習武,這是他母親的意思。」

  吳夫人斥道:「藉口!你別忘了,瑄兒是師父惟一的孫子,當日師父在時有多疼他——大家都對他給予了厚望。就是為了你妹妹一句糊塗話,耽誤了他十幾年。你不趕快給他補一補,如何對得起師父?」

  吳劍知正色道:「江湖險惡,我妹妹沒有說糊塗話。」

  吳夫人奇道:「什麼江湖險惡,二師弟自盡三醉宮,死得那樣慘烈,只怕瑄兒應當學好武藝為他爹爹報仇才是。」

  吳劍知歎道:「你不明白。」

  吳夫人冷笑道:「我明白,我怎不明白?二師弟當年與你妹妹慪了氣,你們兄妹倆耿耿于懷,所以如今你就不肯教瑄兒武功!」沈瑄心中大奇,自己父母不合,這倒是從未聽說。

  吳劍知急道:「師妹,你都在說些什麼呀,毫不相干的事情嘛!你總該信得過我,我這樣做,都是為了瑄兒好!」

  吳夫人沉默了一陣子,又道:「我不贊成。姑娘不過是怕他沾惹江湖恩怨,可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了進來,你若真為他好,就應該教他武功,這才能把他約束在本門之下。你不見盧長老的信中說,瑄兒迷戀天臺派那個小妖女,今天的情狀你也看見了,這豈不是冤孽……」

  沈瑄暗道:「原來盧澹心給他們寫過信了!」忽然又想起了蔣靈騫和盧澹心所說天臺派那段往事恩仇,心裡亂了起來,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沈瑄這一夜心情激蕩,說什麼也睡不著。一忽兒想到吳劍知的冷漠曖昧,一忽兒盧澹心的話又反反復複在腦海中翻騰。他本來早已打定主意,不料一旦被人觸動心弦,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思緒。聽聽窗外已交四更,實在耐不住了,抽出壁上的長劍,沖到院子裡,舞弄了一回。

  他練的卻是蔣靈騫教他的夢遊劍法。這套劍法輕靈快捷,使完之後似乎心情真的舒爽許多。可是蔣靈騫沒有來得及教完,只到了「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練到這裡戛然而止,心中總有不足之意,只好再來一遍。

  如此幾個夜晚,沈瑄都在院子裡悄悄地練習夢遊劍法,直到自己練得筋疲力盡為止。如此一來,倒不會睡不著覺了。其實他心中還有這樣一個想法,吳劍知不肯教,未必我自己不能學。誰知這一夜,他方練完一遍夢遊劍法,就聽見吳劍知在背後道:「很不錯的劍法嘛!」

  沈瑄回過頭來,道:「舅舅取笑了。」其實論起來,吳劍知先是他父親的師兄,稱呼大師伯更為相宜,但沈瑄想到他既不肯收錄自己,也只好以舅舅呼之。

  吳劍知渾然不覺,寬厚地笑笑,扶著沈瑄的肩膀道:「你跟我過來。」沈瑄跟著他轉了幾道門,卻來到了湖邊一所亭子上。放眼夜色中的洞庭湖,明月在天,繁星在水,煙波淼淼,潮浪如歌,胸中的塵埃都被一股豪情蕩滌掉了。

  吳劍知道:「瑄兒,你知道這碑文的來歷麼?」

  沈瑄早看見亭子中間是一塊古舊的石碑,上刻有詩句,遂道:「小時候爺爺對我說過,這碑文中有一套劍法。爺爺最早就是靠了這劍法成名的。」

  吳劍知點頭道:「不錯。」朝游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當年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這碑文是呂洞賓留下的真跡,原是一個謎語,暗指一套純陽劍法,只是無人解索得出。有人說劍法藏在北海,有人說在廣西,都不盡實。當時先師也如你現在一般年輕,發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套劍法。他走了好幾年,足跡遍及長江兩岸,也歷經了不少江湖艱險,但始終沒有找到這劍法。最後他又回到洞庭湖來,再看這石碑,忽然福至心靈,頓悟出其實這劍法並沒有藏起來,就擺在這石碑上。瑄兒,你跟我來。」

  吳劍知帶著沈瑄到了三醉宮前面的一間大廳裡。燈燭一盞盞點亮,一時間大廳裡燈火通明。屋子裡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家具,四面牆壁上卻潑墨淋漓地寫滿了大字。沈瑄細細看去,多是臨摹古代名作,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有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和《大唐中興頌》,筋力剛健,雄秀獨出;最精彩的是臨摹懷素的《自敘帖》,真是落紙煙雲,隨手萬變,觀之頗有超塵出世,逍遙自在之感。沈瑄早就知道,吳劍知在三醉宮「洞庭四仙」之中,號稱「書仙」,書劍合一,以一手卓絕的書法劍術名滿江南,這裡想來是他的練功房了。臨摹不算,他卻想看看吳劍知自己的字寫成怎樣。卻見南面牆壁上零零散散地寫了幾幅詩,詩句算不得大雅,不過筆力著實令人嘆服。吳劍知所學書法,沿襲「顛張醉素」一脈,走筆瀟灑如意,但抑揚頓挫之間,又隱隱然的剛勁不饒,有面折庭諍之風。觀其境界造詣,儼然不在中唐以來諸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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