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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葉清塵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良辰美景,當須一盡豪情歡謔。我此時倒要請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弦琴,你可有興致?」

  沈瑄這時心裡光風霽月的,遂洋洋灑灑地撥了一曲《河頌》。葉清塵凝神聽畢,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沒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

  沈瑄道:「這還是葉兄美酒辣椒的功勞。」忽然覺得不對,「你怎麼知道我……」

  葉清塵哈哈一笑,道:「實不相瞞,我為了聽你的琴曲,可跟蹤你十幾天了!」

  沈瑄雖然沒多少江湖經驗,心思卻也細緻。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幾天,他不會無知無覺,當下有些詫異。葉清塵見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裡,你先彈的一曲《猗蘭操》,然後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後卻是一曲《離鴻操》結尾,情狀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練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於是你又練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這個曲子與前一首似是同屬一套大麯,但盡你推敲琢磨,意境卻有了一些變化,前一曲壯士悲歌,猶如燕趙之士易水擊節,血濺千里,後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來,洶湧澎湃,山鳴谷應。有時我聽你練習另一曲,又是哀綿宛轉,錚錚俠骨偏裹了一團兒女柔腸。直到你練到第四曲,忽然又變成了淡泊隱逸,寧靜致遠,像是煙水山嵐間漁樵問答一般。」

  沈瑄聽他說得不錯,哀婉的是《青草連波》,慷慨的是《丹陽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籟》,淡泊的是《太湖漁隱》。葉清塵又道:「那天夜裡我在鄱陽湖畔聽見你彈琴,覺得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音樂。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仿佛吟詠山川湖澤,然而寄意深遠,盪氣迴腸,非常人所為。我本來是要去洞庭湖訪友的,聽了你的琴曲卻欲罷不能,只好一路跟了過來。」

  沈瑄聽著笑了:「小弟眼拙,從未發現過葉兄。我一向只彈琴給自己聽,想不到葉兄卻是知音之人,千里相隨,厚意難當。葉兄也是此道中人麼?」

  葉清塵道:「呵呵,我沒有練過幾天琴,只是愛聽。」

  沈瑄將墨額琴遞了過去,葉清塵也不推辭,錚錚琮琮彈了一段。雖然技藝不甚精巧,但胸臆寬廣,豪氣干雲。沈瑄聽著,此時英雄意氣,覺得說不盡的投合,高聲道:「如此豪情,當有酒添興!」

  葉清塵也喝道:「好!」

  兩人倒盡桌上殘酒,各滿飲了一大杯,相視而笑。葉清塵道:「沈兄弟,你我雖是初識,難得以琴為由,這等投緣。我與你拜作金蘭兄弟如何?」

  沈瑄此時熱血沸騰,豈有不願的?當下兩人敘了年齒,葉清塵比沈瑄大了七歲,自然是大哥。兩人也不備什麼香燭酒禮,只對著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葉清塵從懷中取出一物,道:「我浪跡江湖,也只這個鬼臉木雕陪伴,如今便送給你吧。」

  那晚兩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長談。沈瑄本來沒有什麼朋友兄弟,那錢丹又終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個大哥,簡直是喜不自勝。便將自己的經歷一一說出,只除蔣靈騫不提。葉清塵聽過,道:「原來你竟然是當年煙霞主人沈大俠的孫子,難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終究不是長計。我這幾日看你根骨雖好,內功也不錯,但功夫亟待長進。你何不回三醉宮去,請吳劍知吳掌門指點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吳掌門端方和善,人品極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會好好教你的。」

  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麼?」葉清塵眯眼道,「近鄉情怯?」

  「也許吧。」沈瑄道。他小時對吳劍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記得是個嚴肅方正的人,對自己並不親厚。後來隱居葫蘆灣,母親也很少提及這個兄長。不過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傳言,吳劍知的口碑是很不錯的,人稱「洞庭書仙」,是君山上第一個君子。

  葉清塵「呵呵」地笑了一陣子,正色道:「那麼我帶你去。正好,我也要上門拜訪吳掌門。」

  第九回 洞庭水闊楚天鐘

  三醉宮的主人吳劍知,今年已五十五歲了,雙眼深陷,鬢髮花白,雖然還是習武之人輕健矍鑠的樣子,但暗藏在額角皺紋裡的衰老和思慮,逃不過沈瑄的眼睛。沈瑄本以為,從自己舅舅的臉上一定能找到母親的音容笑貌,不料吳劍知似乎和沈夫人不怎麼相像。他不禁有些失望。吳劍知見到他來,並不很驚奇意外,很和藹地問這問那,又嗟歎妹妹的早亡。卻是舅母吳夫人,一看見沈瑄,就落下淚來,摟著他哭了一場,弄得大家都有些戚戚然,還是吳劍知和葉清塵將夫人勸住了。

  方敘話間,吳家長子吳霆匆匆趕來。表兄弟廝見一回,忽然看見吳霆背後一位藕荷色衫子的女郎,朝著他微微點頭。不是樂秀寧又是誰?

  原來樂秀寧自離開葫蘆灣,遍尋沈瑄不見,卻遇上了從鐘山上下來的吳霆,於是跟隨吳霆到了三醉宮,希圖慢慢打聽沈瑄的下落。

  「其實這次回來,也是為了死去的家父。」樂秀寧歎道,「爹爹的心願尚未了,就,喪身天臺派手中。我要替他報仇,卻始終無能為力。」

  吳霆看她容色憂戚哀婉,皺起眉頭,喟歎道:「天臺派與我們仇深似海,你爹爹的大仇我們是一定要報的。」

  沈瑄忍不住道:「害死樂師叔的是吳越王妃手下的人。」

  樂秀寧十分訝異,目光爍爍地問道:「真的麼?你聽誰說的?是……是她?」

  沈瑄心中一震,要解釋清楚樂子有的死,勢必牽連到蔣靈騫。這個名字在三醉宮顯然是不宜提及的。但不說清楚,誤會豈不是越來越深?他沉住氣,將那日蔣靈騫對他講的一番話說了一遍。

  吳劍知聽到這裡,十分詫異:「想不到你們倆竟然和天臺派的小妖女還有交情,瑄兒還治過她的病。若說是吳越王妃的辣手,也有可能。但是秀甯,你爹爹為什麼惹上了那妖婦?」

  樂秀寧搖頭道:「素無瓜葛。」又望著沈瑄道,「蔣姑娘說的……也只是一種猜測吧?」

  沈瑄道:「她說的不會有錯。」

  吳劍知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瞥了沈瑄一眼。

  葉清塵遂道:「蔣姑娘說的是真的。那日我正路過桐廬,見過那一場變故。樂姑娘,向你爹爹下手的那人叫桑挺,是吳越王妃手下的得力幹將。」

  樂秀甯瞧著葉清塵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來葉大俠就是那日相助我們父女的人,請受小妹一拜!」

  葉清塵忙托住她:「不敢不敢!那日的事情,我卻慚愧得緊,到底讓那姓桑的跑了。」

  眾人默然。葉清塵頓了頓,又道:「這些事情且別過不提。吳掌門,沈兄弟練習洞庭劍法已有時日,此番回來,還想求您收錄門牆,傳習武功呢!」

  吳夫人在一旁聽了,歡然道:「那很好啊!劍知,我看瑄兒是個可造之材,你收了他做徒弟吧,也好讓師父和二師弟這一脈傳下去。」

  吳劍知卻緊鎖雙眉,盯著沈瑄道:「瑄兒,你娘當年,不是不許你習武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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