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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張丕誠聽他說得這樣乾脆,倒是正中心懷。這就帶了滿臉笑容,引著金子原到後臺去。田寶珍正在後臺犄角上一間特別化裝室裡扮戲。張丕誠在前,先叫了一聲「田小姐」。田寶珍坐在化裝桌子邊正在梳頭,還不能起身,這就答道:「我在扮戲哩。請進來吧。」

  張丕誠回轉頭來,向金子原招了招手,引將進去。他看見這屋子裡,放了一張大餐桌,臉盆、大盒子、小籃子、化裝品的瓶瓶罐罐,擺滿了桌子。屋子角上,安了一隻鐵爐子,正熱烘烘的燒著煤火。金子原雖喜歡聽戲,可是對於後臺的情形,還是陌生的。他首先看列桌子角上放了一大碗刨花水,有個男子將整綹的頭髮,在水裡浸了撈起,懸掛在桌子沿上。

  田寶珍坐在大桌子裡邊,白的粉,紅的胭脂,擦抹得像個花臉。她將兩隻塗了胭脂的手,左右分開的扶了額後面站著一位穿黑長袍的男子,正用一根帶子,在她額角上捆紮著,兩手在後腦抄住了帶子,正在使勁勒呢。田寶珍低了頭,對著面前支起的一面大鏡子,在鏡子裡看見來人了,便對著鏡子笑道:「對不起,我不能起身。請坐,請坐!噯呀!坐什麼呢?恐怕還沒有凳子呢!」

  金子原連忙笑道:「你只管化裝,只逬我們沒有進來,我是特意來參觀化裝的,你若起來照應我們,那就沒有意思了。」

  田寶珍笑了一笑,就沒起身。金子原見媳身穿一件粉紅綢子睡衣,後肩上又加披一條大花綢手絹;睡衣裡,面,只穿了細小的羊毛衫,便問道:「田小姐,你只穿這一點衣服,不冷嗎?」

  她笑道:「有道是熱不死的花臉,凍不死的花衫。在後臺有火烤著,這怕什麼冷。回頭到臺上,我們穿的比這還要單薄呢。我身上這件睡衣,是襯絨的,這就很曖和了。聽戲的人,哪知道唱戲的這分苦!」

  金子原點點頭道:「的確,讓人常到後臺來參觀參觀,也可以對你們多瞭解一點。」

  田寶珍道:「多讓人來參觀參觀,那好,人家都到後臺來瞧田寶珍,後臺准擠破了門,我們就不用唱戲了。」

  於是在屋子裡的人都笑了起來。

  這屋子本來就不大,一張大桌子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田寶珍扮戲,一個男子給她梳頭,桌對面還有個男子,不住的給她整理東西,也不知道是領場還是跟包的。爐子旁邊,有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坐著烤火。金子原在田家看到過她,似乎是她的女傭人。這裡再加上兩位來賓,實在也就擠滿了。那鐵爐子蓋有很大的縫隙,向屋子裡不住的冒著煙氣。桌子上面,垂下來兩盞電燈,一盞有白磁罩子,缺了個口;一盞是個禿子電燈泡,就懸在化裝的鏡子前面。光亮倒是很充足,照得那桌上,物件狼藉,水汁淋漓,實在不像個樣子。說是在這地方,就裝扮出一位花枝招展的名坤伶出臺,真是有點令人不能相信呢。他心裡正往這樣估計著,只聽田寶珍笑道:「瞧吧,專座,你看我可在受罪了。」

  她說時,那個梳頭的男子,正將那刨花水浸的頭髮,梳成一條帶子似的,在她腮邊盤旋著貼了上去。那男子還怕這頭髮粘勁不夠,拿起刨花水碗裡的一柄小刷子,蘸著水只管向她那頭髮上刷著糊著。金子原搖搖頭道:「這大概有點不大好受吧。」

  田寶珍笑道:「粘糊糊兒的,涼冰冰的,有個意思。不信,你伸個指頭到那碗裡摸摸。」

  兩手扶了鬢角說話,雖然不能偏過頭來,卻乜斜著眼晴珠子,向他看著。金子原覺得她那態度,是比整日在一處的楊露珠,要親熱得多了。於是走近了一點,伸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衣服穿得這樣單薄,你們掙幾個錢,也真是不容易呀!」

  他說著話時,手就在輕輕捏了她兩下,捏得田寶珍身子一扭,笑起來了。那個給梳頭的人,也只好閃開,暫時停一下工作。等她坐得正了,笑著向金子原點點頭道:「我快上臺了,你到包廂裡去聽戲吧。張先生,你陪他走。」

  金子原見化裝室裡幾個人都睜了眼向自己望著,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份,倒也不便過分胡鬧,便點點頭道:「我走了,唱完了戲,我請你吃夜點。」

  他抬起一隻手作個告別的樣子離開了。張丕誠還沒有走,伸頭看看金子原已離開後臺,這就把嘴伸到田寶珍耳朵邊,低聲說道:「小田,我以朋友的關係,和你作個好意的報告。就是老金有個兄弟,明天要坐飛機到北平來,據我所知,他是來搬金條的。你若想分老金幾根金條,可得開足馬力,追上前去。過兩天,金條全帶走了,你就是下功夫也撈不到了。」說完,他直了身子,正著顏色,睜著眼望了她又補充了一句道:「不開玩笑,我這是真話。」

  田寶珍先聽了他那篇報告,還只是帶笑的聽著,後來他正色說話,便點點頭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並沒有這個奢望。」

  張丕誠將身子一扭,「唉」了一聲道:「怎麼說是奢望呢?他這個人是什麼也不在乎的。」

  田寶珍道:「你別忙,等我想想,回頭你再到後臺來一次。」

  張丕誠道:「那沒問題。朋友大家幫忙。」說著,閃了兩下肉泡眼走開了。

  張丕誠到了包廂裡時,正好那劉小姐引著她母親來了。張丕誠向前一拱手道:「劉太太,賞光,賞光!我來引路。」

  他一面點頭行禮,一面引路。金子原坐在自己的包席裡,也正在注意隔壁這空包廂裡的情形,見一行人來到,就起身迎出包廂來。劉太太當然認得他,就鞠著躬笑道:「專員,您太客氣了!」

  金子原笑道:「這無非是大家湊個熱鬧,我也不另外花錢。您若是不賞光,我這包廂也是空著的。」

  這位老太太一路走著,卻是目光四射她早就看到楊露珠淡淡的臉色坐在包廂裡,半偏了臉看著這邊,劉太太就向她點了個頭笑道:「楊小姐早來了,多謝呀!」

  她謝過專員又謝她,這倒是相提並論的看法,於是楊露珠就起身點點頭道:「大家給田寶珍湊份熱鬧吧。」

  張丕誠在旁邊聽心想,她倒是和金子原一樣的口吻,這份兒自負,簡直就是專員夫人了!今天這場面不都是姓張的花錢嗎?卻讓人家領她的情!張丕誠心裡有這樣一個想法,就微笑著站在一旁,並不作聲。金子原對於劉家母女倒是周旋了一陣,方才回到包廂裡去。劉小姐母女,卻是真正來聽戲的,一本正經的望了臺上,並不談話。金子原有幾次想和她們接上話線,都沒有機會。他看看那邊包廂上,也都擺設下了水果碟子和茶杯,又沒有什麼可應酬的機會。楊露珠冷眼的看他不時回頭,並沒有反響,心裡倒是暗暗覺得好笑。所幸田寶珍唱的全本「盜魂鈴」,這時已經上場了。金子原把注意力集中臺上,這才放下了隔壁的芳鄰。

  在對面包廂裡的張丕誠,也不時把眼光拋過來。和他同座的朋友,低聲笑道:「這位專員,可謂豔福不淺。自己包廂裡帶著一個,隔壁包廂裡掛著一個,戲臺上眼睛裡又看上了一個。這八年抗戰,也沒有白吃苦,你瞧今天晚上,這甜頭多大。」

  張丕誠笑道:「別瞎說了,話傳到專員耳朵裡去了,我可擔待不起。人家命好,羡慕有什麼用!」

  這位朋友道:「雖然是命好,也得有朋友給他拉壟呀!」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張丕誠,他繼續坐著不到五分鐘,就悄悄溜到後臺去了。這時田寶珍正是由場上下來,看到他就抓了他的衣袖,把他拖到化裝室裡去,低聲笑道:「我沒有工夫說話。我有一個字條,你悄俏替我遞給老金吧。可是別讓楊露珠知道。」

  張丕誠在她手上接過一張字條,就向衣袋裡一塞,笑道:「我絕對保守秘密,連我也不看」田寶珍道:「交給你帶去,還怕你看嗎?」

  張丕誠拍了一下胸脯,笑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交『電報』了。」說著,轉身就走。他說不看,豈能不看?出了後臺,他就在半路上,借著屋角上燈光把字條子看過了。他自言自語的笑道:「這年頭兒,沒有比金條再能支使人的了。她田老闆雖然是見過錢的,無如條子這玩意兒太能打動人心。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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