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他說著這話時,臉上帶了輕薄的微笑,劉小姐當然知道這類豪華逼人的大員,對年輕女子不會存什麼好心的。在他這一笑之後,更知道他是什麼一番用意,自己只有沉下了臉色,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到了大門口,站著向兩邊一看,果然,汽車頭接汽車尾巴,夾街成雙行的,停了嫌兩條龍。這些汽車,雖不都是金子原一幫的,但也占大部分対小姐這就意味到抗戰勝利之後,繁華場中又是一番新世界了。

  §第十五回 幕後飛符曲終人不見 夜深籌策酒熟客初來

  金子原直把劉小姐送出了館子門,連招了兩下手,就有一位司機迎了上來。金子原道:「你送這位劉小姐同家去,回頭就接了她和老太太到戲館子裡去,然後……」

  張丕誠笑道:「不用多吩咐了,老陳,你對我的司機老王說,今天晚上,我的車子交給劉小姐用,等劉小姐說不用了,再開回家去。」

  那老陳對劉小姐看了一眼,見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姐,他就點了頭道:「好,張先生,你全交給我吧。劉小姐,張先生的車子在前面,我來引你去。」說著,就在前面引路。金子原直看到她上了汽車,方才回身向館子裡走。張丕誠趕上了他,低聲道:「專員對這位劉小姐的批評如何?」

  金子原點點頭道:「七分溫柔,三分大方,是將來賢妻良母的坯子。」

  張丕誠也只笑著點了頭,陪他回雅座裡去。

  這時,來賓一陣亂,都說『盜魂鈴』上場早,馬上到戲館子裡去吧,說著,紛紛尚張丕誠道謝。張丕誠笑道:「謝倒不用謝。回頭田小姐作到好的地方,你們一齊鼓掌就成。鼓掌也要恰到好處,像那小戲館子裡,坤角飲場也叫好,吐口水也叫好,那不但人家不歡迎,還會討厭的。你們知道這不是捧田寶珍的場,這是給專員作面子,可別鬧出笑話來呀。」

  大家都笑著,連說「知道知道」。在哄笑聲裡作鳥獸散。

  金子原笑著拍了拍掌道:「今天這次捧場,一定是夠熱鬧的。以後小田見了我們,要格外客氣些了。」

  劉伯同笑道:「她見我們客氣與否,我們倒在所不計。不過她見著專座,以後要聽指揮才好。」

  楊露珠剛剛穿好大衣,預備向外走,聽了這話,兩手插在衣袋裡,扭轉身來,卻向他瞪了一眼,微笑道:「人家是唱戲的,可不是敵偽方面辦交代的,怎麼會要聽接收專員的指揮呢?」

  劉伯同明白,她正宿一肚子肮髒氣,要找一個地方發洩,自己可就當了她洩氣的對象了。他伸了伸舌頭,又笑著扛了兩下肩膀。金子原道:「這是館子裡,不要提這個了。其實就讓我去指揮指揮她,我倒是不嫌麻煩的。」

  他說話時,也已穿好了大衣,伸著手,扶了楊露珠的一隻膀子,偏了頭向她低聲笑道:「來點醬油吧,別盡吃醋了。」說著,就向外走。露珠因金子原表示著親近,也就不說什麼,跟著一同上汽車去。他們並沒有等候別的什麼人,徑直就向戲館裡去。

  楊露珠坐在車廂裡,打開手提包,在裡面取出一張名片來,放在腿上,抽了胸欲上的自來水筆,伏著寫了六個字:「你別到後臺去」。寫畢,將麼片放在金子原手上。金子原看了,倒沒說什麼,卻是放開喉嚨—陣呵呵大笑。連司機都被笑聲引動了,不免回轉頭來看十一肴。楊露珠斜飄了他一服,問道:「你怎麼啦?」

  金子原笑道:「我不怎麼。遵辦。」

  她聽了這兩個字,自是高興,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他們到了戲館子門門,就有人搶步向前,替他們開了車門。在門口見有兩個人都戴著皮帽,披著大衣,似乎已在門口等了很久的樣子了。見了金子原,就是深深一鞠躬。同時還伸手將頭上的帽子抓了下來。金子原並不認得他們,看他們這情形,分明是歡迎的人物,大概是戲館子方面的了。於是愛理不理的,向他們也回點了點頭。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黑胖子,手上兀自抓著帽子,堆著笑臉迎向前來道:「專員是三號包廂,已經預備好了,我來引路。」說著就在前面走著。在走向水泥盤梯的時候,那人將身子閃到一邊,回轉頭來向楊露珠笑道:「這戲館子的梯子顯得陡一點,夫人請好走。」

  這一個耳生的稱呼,金子原還是很少聽見過,不由得笑了一笑。但楊露珠是個世家女子出身,她倒明白,這是北平社會對女子超級的稱呼。這位引導員有點年紀,他認為接收專員身邊的女人,一定就是他的夫人。楊露珠卻很為難,承認有點難為情;不承認,又覺得不識抬舉。那不是自己正盼望著的地位嗎?她也只是撩著眼皮看了人家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逕自走著。

  三個人同到了包廂座裡,那裡四把椅子,只有前面的兩把椅子鋪上了椅墊,似乎就沒有預備兩排椅子坐人。在包廂的欄杆上,除了擺著茶壺、茶杯、紙煙、火柴以外,還有四個高裝玻璃碟子,裡面全擺了水果、糖果一類的東西。金子原道:「這是誰預備的?」

  那個引導的人鞠著躬說道:「是田小姐預備的,專員和夫人,隨便用一點吧。專員還有什麼事嗎?」

  金子原道:「沒什麼事了,你請便吧。」

  那人又點了點頭,並向楊露珠道:「金夫人,我跟稱告個假。」然後倒退兩步,方才走去。

  楊露珠望了他的後影,低聲道:「這傢伙逢迎得有些過分。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聽了真是肉麻。」

  金子原笑道:「那麼,你為什麼不當面否認?」

  他坐了下來,取出紙煙吸著,向戲臺上望去。這時,臺上正唱著一出武劇,鑼鼓敲打得震天響,楊露珠很隨便的答應他一句話,他也沒聽見。金子原又向四周包廂一看,自己約來捧場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隨便哪個包廂也不止坐兩個人。的確,只有這個包廂,人家是留著專員和專員夫人坐的,這裡就單獨坐著男女二位,他們怎能不聯想到在專員身邊坐著的就是專員夫人呢?而且除了夫人,別人也沒有這資格,可以和專員並起並坐的。這誤會對生人無所謂,就是那半生不熟的人,如劉小姐之類,就很可以節外生枝,生出問題來了。他這樣想著,就有意把自己和楊露珠之間的關係疏遠一點。

  坐了一會,只見張丕誠、劉伯同都已分別坐在附近包廂裡。這就站起身來,向楊露珠笑道:「我也得到他們包廂裡去敷衍一下。」說著就走了。

  張丕誠是和兩個朋友坐在包廂裡看戲的,但他時刻都注意到專員的行動。見金子原過來,立刻就迎向前去,低聲笑道:「女人出門,總是羅哩囉嗦的。劉小姐大概是等她母親,或者再邀一兩位聽白戲的女眷,時間就耽誤了金子原搖搖頭笑道:「忙什麼的,有專車伺候,她自然會來的。小田不是約我們到後臺去看看嗎?」

  張丕誠斜了眼睛向他望了一下,笑道:「我可以作嚮導,不過楊小姐會不願意的。」

  金子原道:「笑話,她有什麼資格干涉我的行動!」

  張丕誠道:「當然她沒有這個資格的,不過她很不願意就是了。」

  金子原道:「活該她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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