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十七


  金子原聽了這話,低頭坐著想了一想,總有五分鐘之久,他還是不說話,然後取了一支紙煙在手上,緩緩的動作著,把煙支點了吸著。劉伯同看他那個樣子,已經動搖了,接著便笑道:「我說的這些話,完全都是為了朋友。我姓劉的,並不想在這裡面撈什麼油水,不過總念到你來到北平後,待我很不錯。朋友總是互相幫助的,我必得和你效一點力才對。別人都是這樣辦,你為什麼不這樣辦。你不要太老實,這社會上並沒有人知道你是鐵面無私的;縱然知道,又有誰和你樹貞節牌坊?」

  金子原噴出一口煙來,並撮著嘴唇對那空中的煙,連連的吹了幾口氣。然後笑道:「關於敵偽方面的東西,都是不義之財。假如找得出娘家來的東西,當然要給它送回娘家。但有些是找不出娘家的,例如我們查出那些鑽石和珍珠,當然是與國家無關,因為那是日本人私下存放的。可是遣送日本人回國,我們只許他每人提一個包裹,也沒有把這種珍寶送回他們之理。再說,那些日本人也已走了。」

  劉伯同扛了兩下肩膀笑道:「還提那鑽石和珠子呢。楊小姐聽到這些消息,背著你埋怨了我一百回。」

  金子原望了他道:「那為什麼?」

  劉伯同笑道:「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女人最喜歡的就是這類東西。他聽說有這樣好東西,我們只看了一看,原封不動的又送進保險箱子裡去了,她覺得我們實在是個大傻瓜。」

  金子原笑道:「孩子話!難道我們見著什麼就拿什麼不成?」

  劉伯同道:「當然她是孩子話,可是你就得顧到孩子們這點天真的心理。我以為你應該送她點東西。」

  金子原笑道:「那沒有問題,我一定得送。這事就請你去辦,用多少錢……」

  劉伯同道:「不用花錢,而且我也辦不了。她說我們傻瓜,你還不知道意思所在嗎?」

  金子原笑道:「好吧。明天我先把那東西拿了來。不過這件事,實在不是出於我的本願。我在重慶抗戰八年,明如鏡,清如水,任何國家的東西,我都沒有動過一根毫毛。這些東西雖然是敵人的東西,究竟我讓它臭了爛了,也不當拿。你要我這樣做,我也沒法子,但是你必須和我保守秘密。除你以外,什麼人都不能讓他知道。你若是讓別人知道了,不但我負責任,你也不能平安無事。」

  劉伯同笑、道:「這事不必考慮,你若願意辦的話,不必你親自出馬,明天早上,我就給你拿來。所要緊的,還是大件的東西,而且也是大批的東西。這些東西搬起來,少不得來個招搖過市,這可要你壓陣。」

  金子原道:「東西怎樣搬出來,我們向哪裡堆放,這應當先有個全盤計劃。」

  劉伯同道:「只要你說一個『辦』字,我一切和你籌備好。運東西的車子,放東西的房子我全有。」說著,挺直了身子,連連的拍了兩下胸。金子原吸著紙煙昂了頭,沉沉的想著。劉伯同也不問他是否同意,又在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來,兩手捧著,送到他面前桌子上,並不說話。金子原先草草看了一遍,又拿起來仔細的看了一遍,點著頭笑道:「你這些佈置可說周密之至。我倒要問你、,這種接收的事,你幹過幾回?每個棋子,你都佈置得這樣周到。」

  劉伯同笑道:「好!我還幹過幾回呢?這是千年難遇的事。有這麼一回,就夠三四輩子享受了。」

  金子原對那計劃單子出了一會神,問道:「這是你一個人出的主意,還是有別人參加計劃?」

  劉伯同道:「我既然耗到這樣深夜才對你拿出計劃來,怎麼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金子原道:「好吧。讓你也發點小財,你明天試著辦吧。一切小心。」

  劉伯同兩手一拍,笑道:「你也想明白了。」

  他聲音一大,金子原立刻向他搖了幾搖手。這麼一來,金子原比田寶珍陪著他吃消夜還要興奮,和劉伯同一直計議到五點鐘方才完畢。

  劉伯同立刻坐著汽車走了。約莫一小時工夫,天還不曾亮,金子原身邊的寫字臺上電話鈴就叮叮的響著。他拿過聽筒,說了句「我就來」,立刻帶了兩個勤務,坐著汽車直奔目的地。那個目的池,在門上白球電燈照耀之下,朱漆大門,正有幾個人拿著封條和漿糊罐子站在門洞裡鵠立等候。看到汽車來了,都閃著站在一邊,垂了兩手,把眼光直視著,把呼吸都停止了。

  金子原站在門洞中間,向兩邊站著的人各閃了一眼。這兩邊的人,受了他的眼光,都微微的向他鞠躬。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跨著大步子走進門去。隨後這裡在大門外伺候著的人,就一陣風似的,擁進了大門,咚的一聲,將大門關上。劉伯同迎接過了金專員之後,也就匆匆的向大門口走來。看到所有的人都關在門裡,便問道:「誰在門外?」

  那個手上拿著一疊封條的人,約莫三十上下年紀,穿了一件窄小的日本式粗呢大衣,勾鼻子小眼睛,表現著有幾分鬼主意的樣子。這就垂了兩手道:「我們是在外面貼封條的。可是遠遠的聽到來了一陣皮鞋響聲,好像是警察棑隊過來了。」

  劉伯同沉了臉道:「胡說!警察來了怎麼著?我們這不是公事嗎?當了警察貼封條,那更好,快開大門。」

  大家聽了這話,才知道這是公事。那個有主意的人,立刻前去先開了大門。劉伯同沉了臉道:「你們是什麼都不知道,貼一張封條,都得我出來指揮。你們留一個人在裡面關大門,其餘的都給我滾出來。」

  他說著,首先走了出來。在他的指揮下,大門關上了。他指揮著眾人,將兩塊長木條兒。縱橫十字交叉,在大門縫中間釘著。然後又在朱漆大門上,貼了一張長可三尺的藍字朱印封條。佈置停當了,他又向門上端詳了一下,然後向大家招了一下手道:「你們隨我來吧。」說著,他在前面走,後面七八個人跟著。

  他們走過了三四個門戶,由一條小小的橫胡同裡進去,走出了這條小胡同,又是一條寬大的直胡同,那正是被封房子的後面。有一座小小的一字紅門,也就是這被封房子的後路。那裡在門的左右,八字分排,共停了七輛大卡車,又是兩輛轎式坐車。這財天上已經有些濛濛亮,幾顆零落的大星點,閃爍著光芒,像是在對這些汽車,故意做作鬼臉。好像說:「你們作的這些事情我都看見了。這就是飛來人到收復區的表現吧?」

  門裡頭穿短衣的人,像是夏季在臺階下獵得了食物的螞蚱,扛箱子的,提簍子的,背包袱的,紛紛的由門裡吐出來,出來之後,就把所運出的東西,搶著送上卡車。每輛卡車上,都有兩個人接著,那份忙碌除了搶火場,無可打比。

  這樣的把東西向車上送著,一陣風似的,就裝滿了一車。劉伯同對於這件事,的確是賣力,每搬著一件重要東西出門,他就親自在搬夫後面跟著。親自看到東西搬上了車子,他掏出身上的日記本子,將自來水筆在上面注下,並對那車子上接著物資的人叮囑一聲,這是第幾件,共有多少件。看那車子裝載得夠量,將手一揮,車子的馬達一發動著哄咚作響,車子就開走了。就這樣輪流的把車子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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