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十六


  當她走過來的時候,就有一陣香風,而且她說話又是都樣文雅。金子原心裡這樣想著,臉上已是無法遏止他的笑容。而且兩手插在西服褲衩袋裡,現出十分躊躇滿志的樣子。張丕誠站在一旁,早就看到了金專員的情形,這就槍上前去,給田寶珍接著脫下的大衣。大衣一脫,簡直是光豔射人。原來她身上穿的就是在臺上唱時裝的那件紫色花絨袍子。

  楊露珠向她飄了一眼,笑道:「田小姐漂亮得很,你簡直要到我們這裡來唱戲了」她半回轉身向張丕誠指著笑道:「還說呢。戲一完,二爺就到後臺去催我來,我是連換衣服的工夫都沒有。好在都是便服,這也無所謂。專員,像就見怪不怪吧。」說著,她露了白牙齒向金子原嫣然一笑。

  金子原也是感到無話可以應酬,只好憑空想了一句誇讚的詞道:「田小姐以前在什麼學校讀書的。吐屬文雅之至!」

  她搖了兩搖頭道:「不要談起讀書,那是很慚愧的事。說到吐屬文雅,我們可俗裡透俗的唱著『紡棉花,呢。專員,我們是個俗人,以後多提拔一點。可別把這些文雅字眼來謬獎我。」說著,回頭向楊露珠道:「唉!我是沒法子,誰願唱『紡棉花』這種俗玩藝兒?」

  金子原代楊小姐答話了,連連的搖著頭道:「不俗不俗!我們覺著好得很。那幾隻流行歌曲,真是繞梁三日。」

  楊露珠拉著她的手道:「我的小姐,你穿了高跟鞋老是這麼站著,不累的慌嗎?坐著吧。這裡是什麼都不拘謹的。」

  於是兩人同在長沙發上坐下,開始笑談起來。小姐們在一處說話,當然是不會涉及天下大事,也不會涉及柴米油鹽。她們說著話,還手握著手,都是白手指上塗著蔻丹的。二十個手指,好像四朵花擺在衣服上。金子原坐在旁邊小沙發上,眼看著這兩柴鮮花並肩細語,而且那脂粉香氣,若有若無的向鼻子裡送來,真是教人熏熏欲醉。

  田宜珍是個生人,她和楊小姐說話,他也不好插嘴,只是斜坐在沙發上向她們看去。他眼睛射在美人身上,手就到茶桌的紙煙具裡去取煙捲,順便把火柴盒也拿了起來,打開火柴盒子來,取了一支火柴在嘴角上銜著,卻拿了支煙捲,向火柴盒子邊上,連連的摩擦。

  田寶珍看到了雖覺得可怪,但人家是專員,又是初見面,只有抿了嘴笑。楊露珠喲了一聲,就起身將火柴盒子與煙捲一塊兒拿過去。金子原這才明白過來,紅著臉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管嘻嘻的笑。

  楊露珠接過去的那—支紙煙,已經是斷了。她另取了一支煙,放在嘴裡,擦了火柴吸著,噴出一口煙來,然後把紙煙遞給金子原,說了個「囉」字。金子原將紙煙送到嘴裡去銜著,那支火柴方才跌落下來。他把那火柴在懷裡拾起,在楊小姐手上接過火柴盒,又把這根火柴擦著,他正要將這火柴送上去點煙,他第二次恍然大悟。那火柴頭點著火,可不便再去點煙。他將兩個指頭掄著火柴棍兒,眼睛望了,只當是消遣。

  劉伯同坐在稍遠一點的沙發上,對自己的專座看看,覺得他有點魂不守舍,這非從中給他把魂抓回來不可。就借著向前取煙的機會,向田寶珍道:「小田,你什麼時候再唱?」

  她道:「還有個兩三天吧。以後還得請您多捧場。」

  她說著話,站起來了,欠了兩欠身子,表示著她希望的意思。金子原深深的靠了沙發坐著,好像撐不住身子似的,微笑著不能答話。

  張丕誠笑道:「那不成問題,你在唱戲的前一天,把包廂票子送來就是了。為什麼要前一天呢?因為你當天送了票子來,恐伯專員沒有工夫。早得了你的通知,專員就可以謝絕其他的應酬,專門去聽你的戲。」

  田寶珍道:「那太好了。」

  劉伯同坐在旁邊,心裡就暗想著,老張這傢伙只管在小田面前送人情,也不說包廂票子幾張。她若認為飛來人,可以大大的敲一下,一送三四個包廂,那錢也就出的太冤。便笑道:「田小姐,你打算送我們幾座包廂?」

  她笑著還沒有答言。金子原並沒有加以考慮,笑道:「小事小事,都送來就是了。」

  他這一說不要緊,在座的人,全吃一驚。所有的包廂票都送來,這要花多少錢?錢且不提,又哪裡找許多人去坐包廂?大家都只是默然的聽著,沒有作聲。田寶珍也是心裡驚喜交集,全戲院子包廂都賣掉了,這場戲就不愁不嫌錢。不過唱了這多年戲,包買全院包廂的捧客,還沒有遇到過。何況彼此還是初次見面,哪裡就有這樣好的表示呢?當時低頭沉默了一下,然後向金子原笑道:「專員,所有的包廂票子,我都送來嗎?那我可謝謝了。」

  金子原見了她的笑容,已就感到沒有話說,而況她又是當面道謝過了的呢,便道:「那無所謂,你早點通知我。讓我好邀人去聽。我是初到北平,邀人還不是一件容易事。這要張、劉二位多多幫忙。」說時,他向張、劉二人指著。張、劉二人本是坐在稍遠的兩張沙發上的,金子原向他指著時,他兩人就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而且還是彎了腰滿臉含著笑容。

  田寶珍看了這樣子,心裡這就想著,金專員的確是來頭不小。張、劉二人,在北平社會上,總也算是有地位的人,他們是這樣的趨奉專員,這專員的威風,那也是大可想見的了。當時也就站了起來,笑道:「專員給我這樣捧場,我應當怎樣道謝?」

  金子原也站起來了,笑道:「這是多餘的,這是多餘的。請坐吧。」說著,牽了她的衣袖,讓她坐下。她笑著向張丕誠瞅了一眼,又點了兩點頭道:「張先生,還得請您多捧呀。」

  交代完了,方才坐下。張丕誠看在心裡,知道金專員對於這位坤伶,有點兒心醉,就開始在旁邊牽針引線,只管逗引著他兩人說話。金子原興奮極了,陪著兩位小姐,同吃消夜。直到夜深兩點,方才分散。

  劉伯同沒有走,跟著金子原走到小辦公室裡,背了兩手,在屋子裡來回的踱著步子。金子原坐在轉椅上,將腿架起來,身子帶了椅子,轉著半個圈,向他笑問道:「你也沒有送楊小姐回家,在這裡還有什麼話說?」

  劉伯同笑道:「我有幾句話,想向你建議一下,又怕碰你的釘子。」

  金自原笑道:「你不用說,我早就明白了。找田寶珍來吃頓消夜,無非……」

  劉伯同兩手同搖著,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女友,我對這事,吃什麼飛醋。我所說的是公事。」

  金子原道:「公事公開講,你又何必鬼鬼祟祟。」

  劉伯同笑道:「若是能公開講,我又何必等到現在呢?我也不必說,我這裡有個便條你看看吧。」說著在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雙手呈給金子原。他拿著看時,臉不住的變色。最後將那張字條捏成了個紙團,連搖了兩下頭道:「這個辦法不妥。」

  劉伯同見他臉上並沒有怒色,料也不引以為辱。這就站到寫字桌子邊,兩手按了桌沿,正著臉色向他道:「老朋友,我得向你進句忠告。你抗戰苦了八年,不但家產受了很大的犧牲,就是你的血肉之軀,也受了不少的折磨,敵偽剩下來的東西,這裡面根本也就有你血汗的千百萬分之一,為什麼不能收回一部分來補償補償。這樣的辦法,也不是你一個人獨做。你弄得乾乾淨淨,分毫不粘,又有誰知道?趁這個機會,你弄一點物資在手上,一旦交通恢復,你積極一點,出洋去玩兒一趟;消極一點,回家置點田產,蓋所好房子,也有個退步。再說,你現在的趨勢,就少不了的要娶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夫人。你不要錢,那跟你的美人兒,你能夠不給她一點好處嗎?這好處應當從哪裡出,你現在可以考慮考慮。你一定能諒解,我的建議完全是為了老朋友,並非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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