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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6)


  家樹道:「很大的。」

  問到這裡,何麗娜無甚可問了,便按鈴叫聽差倒茶。聽差將茶送過了,何麗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

  秀姑將窗幔掀起一角,向樓下指道:「那不是?」

  家樹看時,見園牆外,有兩匹驢子,一隻駱駝,駱駝身上,堆了幾件行李,壽峰正趕著牲口到門口呢。家樹道:「這是做什麼?」

  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叢樹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這不是離何小姐這裡很近嗎?可是今天,我們爺兒就辭了那家,要回山東原籍了。」

  家樹道:「不能吧。」

  只說了這三字,卻接不下去。秀姑卻不理會,笑道:「二位!送送我哇。」

  說了,起身便下樓,何麗娜和家樹便一齊下樓,跟到園門口來。壽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樹笑著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們再會了!我們再會了!」

  何麗娜緊緊握了秀姑的手,低著聲道:「關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

  秀姑連連搖手道:「我早和您說過,不要客氣的。」

  說時,她撒開何麗娜的手,將一匹驢子的韁繩,理了一理。壽峰已是牽一匹驢子在手,家樹在壽峰面前站了許久,才道:「我送您一程,行不行?」

  壽峰道:「可以的。」

  秀姑對何麗娜笑著道了一聲保重,牽了一匹驢子和那匹駱駝先去。家樹隨著壽峰也慢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蹤無定的,誰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們還能會面嗎?」

  壽峰笑道:「人生哪有不再相逢的,你還不明白嗎?只可惜我為你盡力,兩分只盡了一分罷了。天氣冷,別送了。」

  說著和秀姑各上驢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順道而去。

  秀姑在驢上先回頭望了兩望,約跑出幾十丈路,又帶了驢子轉來,一直走到家樹身邊,笑道:「真的,你別送了,仔細中了寒。」

  說畢,一掉驢頭,飛馳而去。卻有一樣東西,由她懷裡取出,拋在家樹腳下。家樹連忙撿起看時,是個紙包,打開紙包,有一縷烏而且細的頭髮,又是一張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無字,翻過反面一看,卻有兩行字道:「何小姐說:你不贊成後半截的十三妹,您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個紀念吧。」

  家樹念了兩遍,猛然省悟,抬起頭來,她父女已蹤影全無了。對著那斜陽偏照的大路,不覺灑下幾點淚來。這時身後有人道:「這爺兒倆真好,我也捨不得啊!」

  家樹回頭看時,卻是何麗娜追來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們那裡去坐坐呢?」

  家樹連忙將紙包向身上一塞,說道:「我要先到西山飯店去開個房間,回頭再來暢談吧。」

  何麗娜道:「那麼,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捨下吃晚飯好嗎?」

  家樹不便不答應,便說准到。於是別了何麗娜,步行到西山飯店,開了一個窗子向外的樓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縷青絲,只管想著:這種人的行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無情呢?照相片上的題字說,當然她是個獨身主義者;照這一縷頭髮說,舊式的女子,豈肯輕易送人的;她就未曾剪髮,何等寶貴頭髮,用這個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說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風喜複合,二拉我和麗娜相會,又決不是自謀的人。越想越猜不出個道理來,只管呆坐著,到了天色昏黑,何麗娜派聽差帶了一乘山轎來,說是汽車夫讓他休息去了,請你坐轎子去吃飯。

  家樹也是盛意難卻,便放下東西,到何家別墅來。那樓下客廳,這時點了一盞小汽油燈,已是照得如白晝一般。剛一進門,脫下大衣,何麗娜便迎上前來,代聽差接著大衣和帽子;一見帽子上有許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嗎?這是我大意了,這裡的轎子,是個名目,其實是兩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罷了。讓你吹一身雪,受著寒,該讓汽車接你才好。」

  家樹笑道:「沒關係,沒關係。」

  說著搓了搓手,便靠近爐子坐著。爐子裡轟轟的響,火勢正旺,一室暖氣如春;客廳裡桌上茶几上,擺了許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還有秋海棠和千樣蓮之屬,正自欣欣向榮。家樹只管看著花,先坐了看,轉身又站起來看。何麗娜道:「這花有什麼好看的嗎?」

  便也走過來,家樹見她臉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見那樣黃黃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裡有鮮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兒匠技巧。」

  何麗娜見他說著,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覺得羞答答的,便道:「請你喝杯熱茶,就吃飯吧。」

  說著,親自端了一杯熱茶給他。家樹剛一接茶杯,便有一陣玫瑰花香,正是新徹的玫瑰茶呢。家樹喝著茶,何麗娜便同著一個女僕,在一張圓桌上,相對陳設兩副筷碟。接著送上菜來,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邊放下一碗白飯,也沒有酒;最特別的,兩個銀燭臺,點著一雙大紅洋蠟燭,放在上方,何麗娜笑道:「鄉居就是一樣不好,沒有電燈。」

  家樹倒也沒注意她的解釋,便將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對面坐下吃飯。何麗娜將筷子撥了一撥碗裡菜,笑道:「對不住,全是素菜。不過都是我親手做的。」

  家樹道:「那真不敢當了。」

  何麗娜等他吃了幾樣菜,便問口味怎樣?家樹說好。何麗娜道:「蔬菜吃慣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來,就吃素了。」

  說著,望了家樹,看他怎樣問話。他不問,卻贊成道:「吃素我也贊成,那是很衛生的呀。」

  何麗娜見他並不問所以然,也只得算了。一直等飯吃完了,女僕來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畢,桌上就剩兩支紅燭;何麗娜和家樹對面在沙發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玫瑰茶,慢慢呷著。何麗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紅梅,問道:「你以為我吃素是為了衛生嗎?你都不知道,別人更不知道了。」

  家樹停了一停,才哦了一聲道:「是了。密斯何現在學佛了。一個在黃金時代的青年,為什麼這樣消極呢?」

  何麗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話匣子邊,開了匣子,一面在一個櫥屜裡取出話片來放上,一面笑道:「為什麼呢?你難道一點不明白嗎?」

  她並不曾注意是什麼片子,一唱起來,卻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書。家樹一聽到「那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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