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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5)


  鳳喜走到大門邊,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別忙,別忙!這地下是什麼?是白麵呢,是銀子呢?」

  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嗎?這是下雪。」

  她這樣一耽誤,家樹就走上前了,鳳喜笑道:「七月天下雪,不能夠。我記起來了,這是作夢。夢見樊大爺,夢見下白麵。」

  說著,對家樹道:「大爺!你別嚇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

  說著,臉色一變,要哭起來,汽車上的院役,只管向壽峰招手,意思叫他們快上車。壽峰又一使勁,便將鳳喜抱進了車廂。卻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車去,她伸出一隻手來,向外亂招。院役將她的手一推,砰的一聲關住了車門,車廂上有個小玻璃窗,鳳喜卻扒著窗戶向外看,頭髮又散亂了,衣領也歪了,卻只管對著門口送的人笑道:「聽戲去……」

  地上雪花亂滾,車子便開走了。

  關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樹同站在門口,都作聲不得。家樹望了門口兩道很寬的車轍,印在凍雪上,歎了一口氣,只管低著頭抬不起來,壽峰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后,西山見。」

  家樹回頭看秀姑時,她也點頭道:「再見吧。」

  在她說這三個字,嘴角微動,似乎收了淚痕要笑,而又笑不出來。家樹一點頭,正待要走,沈三玄滿臉堆下笑來,向家樹請了一個安道:「過兩天我到陶公館裡和大爺問安去,行嗎?」

  家樹隨在身上掏了幾張鈔票,向他手上一塞,板著臉道:「以後我們彼此不認識。」

  回頭對壽峰道:「我五天后准到。」

  掉轉身便走了。這時地下的凍雪,本是結實的,讓行人車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樹只走兩步,撲的一聲,便跌在雪裡。壽峰趕上前來,問怎麼了?家樹站起來,說是路滑,撲了一撲身上的碎雪,兩手抄了一抄大衣領子,還向前走。不知道什麼緣故,也不過再走了七八步,腳一滑,人又向深雪裡一滾,秀姑喲了一聲,跑上前來,正待彎腰扶他,見他已爬起來,便縮了手。家樹站起來,將手扶著頭,皺眉頭道:「我是頭暈吧,怎麼連跌兩回呢?」

  這時恰好有兩輛人力車過來,秀姑都雇了,對家樹笑道:「我送你到家門口吧。」

  壽峰點點頭道:「好!我在這裡等你。」

  家樹口裡連說不敢當,卻也不十分堅拒,二人一同上車,家樹車在前,秀姑車在後,路上和秀姑說幾句話,她也答應著;後來兩輛車,慢慢離遠,及至進了自己胡同口時,後面的車子,不曾轉過來,竟自去了。家樹回得家去,便倒在一張沙發上躺下,也不知心裡是爽快,也不知心裡是悲慘;只推身子不舒服,就只管睡著。因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強起來,陪著吃了一餐晚飯,便早睡了。

  次日,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學校去,師友們見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問。及至聽說家樹是壽峰秀姑救出來的,都說要見一見,最好就請壽峰當國術教師。家樹見同學們倒先提議了,正中下懷。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輛汽車,繞著大道直向西山而來。

  到了碧雲寺附近,向鄉民一打聽,果然有個環翠園,而且園門口有直達的馬路。就叫汽車夫,一直開向環翠園。及至汽車停了,家樹下車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這裡環著山麓,一周短牆,有一個小花園在內,很精緻的一幢洋樓,迎面而起。家樹一人自言自語道:「不對吧。他們怎麼會住在這裡?」

  心裡猶豫著,卻儘管對那幢洋樓出神,在門左邊看看,在門右邊又看看。正是進退莫定的時候,忽然看見秀姑由樓下走廊子上跳了下來,一面向前走,一面笑著向家樹招手道:「進來啊!怎樣望著呢?」

  家樹向來不曾見秀姑有這樣活潑的樣子,這倒令人吃一驚了,因迎上前去問道:「大叔呢?」

  秀姑笑道:「他一會兒就來的,請裡面坐吧。」

  說著,她在前面引路,進了那洋樓下,就引到一個客廳去。

  這裡面陳設得極華麗,兩個相連的客廳,一邊是紫檀雕花的家具,配著中國古董,一邊卻是西洋陳設,和絨面沙發。家樹心想,小說上常形容一個豪俠人物家裡,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錯。心裡想著,只管四面張望,正待去看那面字畫上的上款,秀姑卻伸手一攔,笑道:「就請在這邊坐。」

  家樹哪裡見她這樣隨便的談笑,更是出於意外了。笑道:「難道這還有什麼秘密嗎?」

  秀姑道:「自然是有的。」

  家樹道:「這就是府上嗎?」

  秀姑聽到,不由格格一笑,點頭道:「請你等一等,我再告訴你。」

  這時,有一個聽差送茶來,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個什麼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們上樓去坐坐吧。」

  家樹這時已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且自由她擺佈,便一路上樓去。到了樓上,卻在一個書室裡坐著;書室後面,是個圓門,垂著雙幅黃幔,這裡更雅致了,黃幔裡仿佛是個小佛堂,有好些掛的佛像,和供的佛龕。家樹正待一探頭看去,秀姑嚷了一聲客來了。黃幔一動,一個穿灰布旗袍的女子,臉色黃黃的,由裡面出來。兩人一見,彼此都吃驚向後一縮,原來那女子卻是何麗娜。她先笑著點頭道:「樊先生好哇!關姑娘只說有個人要介紹我見一見,我不料是您。」

  家樹一時不能答話,只呀了一聲,望著秀姑道:「這倒奇了。二位怎麼會在此地會面?」

  秀姑微笑道:「大概樊先生是要認為驚人之筆了,說起來,這還得多謝您在公園裡給咱們那一番介紹。我搬出了城,也住在這裡近邊,和何小姐成了鄉鄰。有一天,我走這園子門口,遇到何小姐,我們就來往起來了。她說:『搬到鄉下來住,要永不進城了。對人說,可說是出了洋哩。』我們這要算是在外國相會了。」

  說著,又吟吟微笑,家樹聽她說畢,恍然大悟。此處是何總長的西山別墅,倒又入了關氏父女的圈套了。對著何麗娜,又不便說什麼,只好含糊著道:「恕我來得冒昧了。」

  何麗娜雖有十二分不滿家樹,然而滿地的雪,人家既然親自登門,卻當極端原諒。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樣來的,免得他難為情,就很客氣的,讓他和秀姑在書房裡坐下。笑問道:「什麼時候由天津回來的?」

  家樹隨答:「也不多久呢。」

  問:「陶先生好?」

  答:「他很好。」

  問:「陶太太好?」

  答:「她也好。」

  問:「前幾天這裡大雪,北京城裡雪也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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