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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展轉一封書紅絲誤系 奔波數行淚玉趾空勞(4)


  何麗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點小事,是能奉陪的話,我再打電話給你奉約。」

  說著叫了聲夥計開帳來。待等夥計開了帳來時,何麗娜將菜單搶了過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幾塊錢,就向夥計手上一塞,站起來對家樹道:「既然是看電影,也許我們回頭再會吧。」

  說畢,她一點也不猶豫,立刻掀開簾子就走出去了。家樹是個被請的,決沒有反留住主人之理,只聽得一陣皮鞋響聲,何麗娜是走遠了。表面看來,她是很無禮的;不過她受了自己一個打擊,總不能沒有一點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了。一個人很掃興的回家,在書房裡拿著一本書,隨便的翻了幾頁,只覺今天這件事,令人有點不大高興。

  由此又轉身一想,我只碰了這一個釘子,就覺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來,滿心裡藏了一個水到渠成,月圓花好之夢,結果,卻完全錯了。她那樣一個慕虛榮的女子,能和我說出許多實話,連偷看日記的話都告訴我了,她是怎樣的誠懇呢?而且我那樣的批評,都能誠意接受,這人未嘗不可取。無論如何,我應當安慰她一下。好在約了她下午看電影,我就於電影散場後再回請她就得了。

  家樹是這樣想著,忽然聽差拿了一封信進來遞給他,信封上寫著:

  專呈樊大爺台啟

  何緘

  連忙拆開來一看,只有一張信紙,草草的寫了幾句道:

  家樹先生:

  別矣!我這正是高興而來,掃興而去。由此我覺得還是我以前的人生觀不錯,就是:得樂且樂,凡事強求不來的。

  傷透了心的麗娜手上,於火車半小時前

  家樹看這張紙是鋼筆寫的,歪歪斜斜,有好幾個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來的,文句說的都不很透徹;但是可以看出她要變更宗旨了。末尾寫著於火車半小時前,大概是上火車半小時前,或者是火車開行時半小時以前了。心想,她要是回北京去,還好一點,若是坐火車到別處去,自己這個責任就大了。連忙叫了聽差來,問:「這時候,有南下的火車沒有?有出山海關的火車沒有?」

  聽差見他問得慌張,便笑道:「我給你向總站打個電話問問。」

  家樹道:「是了。火車總要由總站出發的,你給我叫輛汽車上總站,越快越好。」

  聽差道:「向銀行裡去個電話,把家裡汽車叫回來,不好嗎?」

  家樹道:「胡說!你瞧我花不起錢?」

  聽差好意倒碰了釘子,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急事,便用電話向汽車行裡叫車。家樹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樓廊下來往徘徊著,吩咐聽差打電話催一催。聽差笑道:「我的大爺!汽車又不是電話,怎麼叫來就來。總得幾分鐘呀!」

  家樹也不和他去深辯,便站在大門口站著。好容易汽車到了門口,車輪子剛一停,家樹手一扶車門,就要上去;車門一開,卻出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婦,笑著向家樹點頭道:「啊喲!侄少爺!不敢當,不敢當。」

  家樹看時,原來這是繆姨太太,是來赴這邊太太的牌約的。她以為家樹是出來歡迎,給她開汽車門呢。家樹忙中不知所措,胡亂的說了一句道:「家叔在家裡呢。請進吧!」

  說了這句話,又有一輛汽車來了。家樹便掉轉頭問道:「你們是汽車行裡來的嗎?」

  汽車夫答應是。家樹也不待細說,自開了車門,坐上車去,就叫上火車總站。弄得那繆姨太太站著發愣,空歡喜了一下子。

  家樹坐在車裡,只嫌車子開得不快,到了火車站,也來不及吩咐汽車夫等不等,下了車,直奔賣月臺票的地方,買了月臺票。進站門,只見上車的旅客,一大半都是由天橋上繞到月臺那邊去,料想這是要開的火車,也由天橋上跑了過去。到月臺上一看火車,見車板上寫著京奉兩個大字,這不是南下,是東去的了。看看車上,人倒是很多,不管是與不是,且上去看看。

  於是在頭等包房外轉了一轉,又在飯車上,又到二等車上,都看了看,並沒有何麗娜。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車的,也在車外,隔著窗子向裡張望張望。身旁恰有一個站警,就向他打聽,南下車,現在有沒有?站警說,「到浦口的車,開出去半個鐘頭了。這是到奉天去的車。」

  家樹一想:對了,用寫信的時間去計算,她一定是搭南下車到上海去了。她雖然有錢,可是上海那地方,越有錢越容易墮落,也越容易遭危險;而況她又是個孤身弱女,萬一有點疏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責任是推卸不了的。於是無精打采的,由天橋上轉回這邊月臺來。剛下得天橋,卻見這邊一列車,也是紛紛的上著人;車上也是寫著京奉二字,不過火車頭卻在北而不在南,好像是到北京去的。因又找著站警問了一問,果然是上北京的,馬上就要開了。家樹想著,或者她回京去也未可料。因慢慢的挨著車窗找了去。

  這一列車,頭等車掛在中間,由三等而二等,由二等而頭等,找了兩個窗子,只見有一間小車室中,有一個女子,披了黑色的斗篷,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用手絹擦著淚。她的臉,是半背著車窗的,卻看不出來。家樹想著:這個女子,既是垂淚惜別,怎麼沒有人送行?何麗娜在南下車上,不是和她一樣嗎?如此一想,不由得呆住了,只管向著車子出神。

  只在這時,站上幾聲鐘響,接上這邊車頭上的汽宙,嗚嗚幾聲,車子一搖動,就要開了。車子這樣的擺蕩,卻驚醒了那個垂淚的女子,她忽然一抬頭,向外看著,似乎是偵察車開沒有開。這一抬頭之間,家樹看清楚了,正是何麗娜。只見她滿臉都是淚痕,還不住的擦著呢。家樹大喜,便叫了一聲:「密斯何!」

  但是車輪已經慢慢展動向北,人也移過去了。何麗娜正看著前面,卻沒有注意到車外有人尋她。玻璃窗關得鐵緊,叫的聲音,她也是不曾聽見。家樹追著車子跑了幾步,口裡依然叫著:「密斯何!密斯何!」

  然而火車比他跑得更快,只十幾步路的工夫,整列火車都開過去了。眼見得火車成了一條小黑點,把一個傷透了心,而又滿面淚痕的人,載回北京去了。家樹這一來,未免十分後悔,對於何麗娜,也不免有一點愛惜之念。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轉意與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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