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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惜時聽到這件事真做壞了,沒有了主張,歎了口氣道:「女人真是壞事的東西!我不料九死一生的剛剛有了條出路,又讓女人打斷了,今生今世,我永遠不要和女人接近了。」

  金鞏城道:「這回的事情,不能怪你,怪也無用。這裡到大連的車票,我和你代辦,另外我送你十塊錢川資,你趕快走罷!」

  惜時受了這樣一個打擊,有了學友這樣慷慨幫助,也不敢再延誤,依了金鞏城的話,當天乘車上大連。一路之上,無可消遣,只管想著心事消磨時間。仔細想著,當然還是由大連回天津,由天津回北平為妙,北平究竟是舊遊之地,多少還可以想些法子。於是並沒有什麼考量,又回轉舊京去。但是自己卻想出了個難題,和自己來解決,就是到關外去,一路都聽到人說我徒步旅行這件事,京津報紙上,都已登載過好幾回,這在中國這樣的熱鬧社會裡,報上登過去了,也就登過去了,不見得有什麼人來注意,可是自己那班朋友,以為黃惜時居然能做出這樣一番事來,那是了不得的一個人,必定很羡慕我,現在我又回來了,一無所成,豈不讓人家加倍地恥笑!那還不如以前沒有這種宣傳呢!

  到了北平,第一個便是要看看邱九思這班人物,因為他們在學生界裡很活動的,外面對自己的輿論怎麼樣?他們必是知道的很清楚,見了他的面,我可以撒上一個謊,就說關外得了兩個伴侶,改向陝西甘肅旅行,若是社會上很注意這件事,我立刻就走,社會上若不注意這件事,我還有幾個零錢,不妨來做個小生意買賣,實行去做苦工,半工半讀。

  他如此想著,感到是個上策了。於是先就到原住的太平公寓,打聽一班朋友的下落。這才知道邱九思這班人虧空太多,不容於公寓,也各人散住各縣的會館去了。這在惜時,倒是一種安慰。只要朋友在窮困中,無所謂相形見絀,倒好去見他,於是找向邱九思的會館來。他和卓新民是縣同鄉,到了這會館門口,就向長班打聽二人是不是在此,並對長班說了自己的姓名,原來是老同學。長班道:「一天到晚,有朋友來找他的,我們沒許多工夫給他回話,你自己去找他罷!都住在第二進東邊屋裡。」

  惜時依了他指的所在找來。推門進去,並沒有人,大概不在家,將門帶上,依然走了出來,他們這東邊屋角,有個小走廊,轉到跨院裡去,見那走廊下堆了許多的舊報紙,還有繩子捆著,似乎剛剛清理出來,要賣給販報紙的人,心裡想著,正是要查查兩個月來的北京報紙,對我是怎樣地鼓吹,現成的報,何不看看。於是坐在走廊的欄杆上,撿起一遝報來看看日期,果然是過去一個多月的,這就巧極了。閃到屋角後的小空地裡,一棵老紫藤花架下,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舊報紙一張一張看起來,看了十幾張。居然發現了關於自己徒步旅行的一段記載,這就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索性把兩疊報都移到面前來翻看。

  也不知看了有多少時候,卻聽到兩三個人說話的聲音,由外面嚷著走進院子裡來,有一個人道:「他說姓黃,是邱先生卓先生的同學,而且聽他那口音,也好像是同鄉。」

  卻聽到邱九思的口音道:「姓黃的同學又是同鄉,只有一個黃惜時,他正要轟轟烈烈,做出一番事業來給人看啦!怎麼會回北京來?」

  卓新民道:「也許是他回來了,徒步旅行本來就夠苦的,他只一個人,而且又在東三省的邊地走,那地方專出胡匪,恐怕也不能耐這個勞吧?」

  邱九思道:「這算什麼?有許多人還到生番的境裡去探險哩!要旅行當然以不好走的地方為目的。若依你說,必定要像在北京城裡在樹蔭下,走著柏油路,那才是徒步旅行不成?」

  卓新民道:「這小子我真看他不出,他那樣只會花錢做公子哥兒的人,也能出這個風頭,我就料他吃不下去這個苦,真是他回來了,也說不定。那小子有錢的時候,不和我們見面,沒了錢想跟我們一塊兒走,就來找我們了,如果是他來找我們了,一定又是失敗回來了。」

  邱九思道:「這次他要失敗,又來找我們,我敢輸腦袋給你,你想,他自從搬出了公寓以後,為了面子問題,躲著不和我們見面。有人說,在西郊碰到過他,他做了和尚了,他那種困苦的時候,也奮鬥過去,並不來和我們求助,現在多少有些辦法了,倒會在這個日子,由關外老遠轉折回來嗎?慢說是他,就是我老邱極模糊的人,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我也輕易不肯犧牲哩!」

  惜時聽了這話,只是一陣陣的冷汗,由四肢裡直湧出來,尤其是脊樑上,整個背部,都是汗濕了。衣服和肉已經粘成一片。這時自己也不敢移動一步,總怕一走後,會遇到邱卓二人,面子擱不下來。

  直聽得房門有推開的響聲,二人已經到房裡說話去了,他方將頭上的帽子,低低地向下戴著,悄悄地由牆角轉了出來,到了院子門邊,低了頭,就向外面一沖,走到會館門口,聽到那長班在屋子裡和人說話。他道:「先前來找邱先生的那個姓黃的,只看到他進去。可沒看見他出來。」

  惜時暗叫兩聲慚愧,幸是他在這裡說,他若先對邱卓二人說,立刻在院子裡找著,我不但自己無面目,邱九思那樣不成材料的人,都可以拿腦袋打賭,我出來了,他雖不能真個輸掉腦袋,可是人家也不好轉圜啦!人家都相信我能奮鬥一番,難道我自己倒不能奮鬥嗎?這樣看來,熟人誰不是對我有希望的?北京城裡,簡直是不能露面了,自己身上還有幾塊錢,坐火車不夠,走旱道總可以走個一千八百里,走罷!

  他這樣想著,就決計離開北京城,他也不敢走熱鬧街市,怕是遇見了熟人,只是在那冷胡同裡走。他心想北甯這條路,已經試驗過一次的了,就是由北京到天津這一段,在各大小路,都給予市民一個很大的印象,於今再來一回,人家真會疑心我是個極下等的騙子,這回南下,只好走平漢路了。南下的目的地,現在雖沒有定,但是河南為古中州之地,願意先到河南去看看,由那裡南往湘粵也好,北往陝甘也好,到了那裡看了有辦法再定行止罷!他急促之間,立了這樣一個主意,也不等次日,當天就順著平漢路南行起來。好在他對於徒步旅行,已經有了半年的經驗,卻也不怎樣引以為苦。慢慢地,就由河北省境走向河南省境來。

  這個日子,天氣更是涼了。惜時走到了新鄉,忽然得了一場瘧疾,大寒大熱,所幸他一路行來,依然用他那老法,經過大小鎮市,都向學界接洽,人家認他是個徒步旅行家,一宿兩餐,總也不至發生多大問題。這時惜時在一個市立中學寄宿,人家看到他得了瘧疾,這是個傳染病,不能讓他隨便住著,學校外面操場的角上,那裡有一間小小的矮屋子,原是到了冬天,預備給學校裡堆放煤炭用的,現時在那屋子裡,安下了一副鋪板又一副桌椅,權當一個養病室,但是他這樣一個窮人,教員學生看得起他,校役卻不必看得起他,除了學校裡的職員引著醫生來看他一兩次而外,簡直沒有什麼人來理會。

  這裡在操場的角上,叫人喊人,全沒有人聽到。身上發冷的時候,倒也罷了,唯有身上發熱的時候,口裡乾渴得厲害,想要討杯茶喝,竟是不能夠。加之腦袋昏沉,睜開眼來便覺天旋地轉,心裡便想著,假使這樣死了,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時候才能夠發現,自己正還想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若是這樣就死了,未免太冤!假使我聽父親的話,好好在北京讀書,一個電報回家,就是幾百塊錢匯來了。想來想去,還是自己父母待自己不錯,什麼是人類同情心?什麼是社會互助?自己在這樣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期間,有誰來憐憫我?想起來是仲老掌櫃勸我的話對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縱然奮鬥,不需要家庭的幫助,那是一件事,記念父母的恩德,又是一件事。絕不能說自己要謀經濟獨立,就把父子的恩情斷絕了,做兒子的自己要硬起脊樑來做個人,這是很好的事。照理說,父母未嘗不歡喜,若是因為自己要硬起脊樑來倒和父母絕交,那是把好事情壞做了。

  他有了這種感念,突然地發生了回家的思想,自己回去一趟,投在父親母親懷裡,哪怕他打,哪怕他罵,自己把罪認了,把志願說明了,然後一個人再出來奮鬥,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了,也可以向父母通一封信,就不像現在這樣地苦悶了。由回家更覺這樣流落的淒慘,由這樣流落的淒慘,又更覺在父親卵翼中的舒適,這就不能不感念父母的恩德了。想到了極點,自愧自恨,卻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在新鄉養了一個星期的病,略略痊癒,那學校當局,也勸他暫時回家,養息一兩個月,等著身體好了,再出來旅行。就湊了一筆僅僅夠他由河南回家乘船坐車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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