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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老和尚手上捏住了四塊錢,待要不收留他時,簡直是把上門買賣推掉,而且他一出手就給四塊錢,行囊裡大概還有幾文,且讓他在廟裡住下,多少可以補貼廟裡、一點,只當他是賃廟住的,至於他出家不出家,那就不必去管了。如此想著,就現出很躊躇的樣子道:「你要在廟裡住也可以,可是話要先說明,我這樣一個窮廟,可不能添一口人,以後你得常拿出錢來補貼用費,從前那個人在這裡出家,也是一個月貼我八塊錢,你這四塊錢,只好算我們半個月的嚼穀罷了。」

  惜時這才明白,就是出家,也不少於酒色財氣的財字,不過有了這四塊錢,可以混半個月的了,過了半個月再說。當時就點頭道:「這個好辦,依著老師傅就是了。」

  這老和尚於是替他提了皮箱,走到後面住房裡去。這裡只有一個大土炕,上面鋪張炕席,一床藍色的布褥子,和一床灰色的薄被,卷成兩個卷兒,塞在炕角裡,倒是屋子裡暖烘烘地。原來炕眼裡塞了個小火爐子,把炕燒暖和了。這半邊屋子裡倒也清爽。除了這張土炕而外,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半邊屋子卻當了廚房,一個白爐子上,熬了一鍋粥,一張半邊桌子,堆了白菜蘿蔔、鍋盆碗盞之類,地下堆了一捆大蔥,又是煤球散柴棒子零碎報紙,牆上也貼了一張木刻版的觀音像,旁邊卻掛了一大把大蒜,和兩個茶壺大的幹葫蘆。這屋子裡陳設,便是如此,別的罷了。這些東西,讓暖氣一烘,烘出一種奇怪的味兒來,向來在文字上所認識的和尚,都是非常之高雅的,如今看起來,事實恰是與理想相反。老和尚道:「你沒有鋪蓋,先分我一條墊褥去睡罷!」

  惜時看那被褥,都是油膩了的,料著這屋子裡一種怪氣味,有不少是由那上面放出來的。便道:「老師傅也就只兩條被褥,我怎能分你的,我就在炕上練習打坐得了。」

  老和尚這一墊一蓋,實在也不能分給旁人,就也不去勉強,他就端下粥鍋,在屋那頭切著蘿蔔,做起晚餐來。惜時趁著這工夫,溜出屋來,在廟前廟後,仔細看了一遍。

  這廟裡不但沒有什麼經卷,而且和尚用的法器,也不曾在外陳列著,若不是這正殿上有三尊佛像,簡直要誤認這是個平常人家了。在這種地方出家,能得些什麼道學?好在自己一身之外,已無多長物,混一天是一天,又不曾拜這老和尚為師,管他行為如何呢!如此想著就也不曾追問,胡亂地在廟中住下。當天和老和尚吃了一餐粥,晚上和著衣在炕上睡了一宿暖炕。

  到了次日,又吃了兩頓窩頭,這時大體已經知道老和尚為人。他叫智通,原來是廟裡香火工人,因為老方丈死了,他就頂著這廟裡的產業,住持下來。這廟裡產業雖不多,但是收起來的糧食,一個人實在吃不了。智通不認識多少字,又沒有學過佛事,索性關上廟門,就坐在廟裡悶吃。到了第三天,惜時知道一切了,又覺此行來得孟浪,四塊錢,他只允許吃半個月,半個月以後,自己沒有了錢了,豈不要被他轟出門外,為今之計,趕快先去找一條出路要緊。

  他如此想著,在寒風裡聽到一陣軍號聲,自己忽然得著一個感想,與其這樣消極地做和尚,還不如積極地去當兵,只是這一條路,除了有招兵的人,然後應徵而外,絕不能夠突然到軍營裡去投效。這頤和園大門口,有一條小街,西苑軍營裡的人,總少不得有到那街上去消遣的,自己何不也到街上去溜溜,只要有機會認識兩三個人,或者就可以向軍界裡進身的,摸摸身上,還有幾毛錢。於是乎披上破舊大衣,走到這半鄉半城的街上來。

  這樣三九天氣,所有的店鋪,都已經緊閉門窗,除是在那門外的厚棉簾子上,有白布綻的字,可以分別出,這都是些什麼店鋪。街中間有家鋪子,用棉繩穿了四塊小木板,懸在屋簷下,那上面寫著龍團雀舌的名字,這很可以看出來,乃是一家茶鋪。這門口用紙糊了兩個長方燈架子,一個上面寫著「張樂亭今日白天准說反唐」,又一個上面,寫「李子和今晚西遊記」,原來這茶館是靠了說書先生來號召的。這茶館門外,雖然沒有什麼人,裡面卻人聲哄哄,像座客不少。

  惜時知道這種茶館,是花錢不多的,於是一掀棉布簾子,鑽了進去。只見這裡面一行行地擺了長桌子長板凳,上面也有個像學校裡教室講臺的情景,有張小書桌和一把椅子。說書的人還不曾上去,長板凳上坐滿了的人,喝茶抽煙,說著閒話。惜時覺得回廟也是無聊,就挑了桌子盡頭處板凳上坐了,這種座位,是兩條丈來長的板凳,夾著一張丈來長的窄桌子,所以坐客都是對面的坐著。惜時對面,恰好是個軍人,他將軍帽和一根瘦小的馬鞭子,都放在桌子上,抬起一隻腿來,將腿架在上面,他見惜時是穿西服進來,向他看了一眼,惜時倒是很客氣,反向他點了個頭,那軍人雖沒有理會他,卻也有點笑意。

  一會見夥計來和惜時張羅茶水,惜時將茶壺茶杯擺得遠遠地,離開著那軍帽,那軍人倒過意不去,將帽子戴到頭上去。惜時看見有提籃子賣瓜子花生的,於是買了十個銅子的大花生,放在桌上。向那軍人道:「老總!吃一點。」

  那軍人道:「不客氣。」

  惜時又買了三支煙捲,敬他一根,他不便推卻,只得抽了。於是開始談起話來,他叫孟占鼇,是個排長,最愛聽書。他一排人就駐在頤和園門口,所以他天天有工夫來聽說書。惜時也告訴他寄住在延壽寺裡,只說跟和尚認得,卻沒有提起出家二字,到了說書的上臺,孟排長有不大瞭解的,惜時又替他補充一兩句,孟排長很是歡喜。聽完了書,約著明日見,各自回家了。

  回得廟來,天氣轉變了陰暗,這曠野中的西北風,比城裡的西北風,也不知道要厲害多少倍。風刮得臉上,痛得像要裂開縫來,只好開著跑步跑回廟去。這時智通又在屋子裡蒸窩頭,自己連大衣也不脫,立刻站到白爐子邊,伸了兩隻手,遙遙地圍了爐子取暖。智通拿了個瓦缽子,將切碎了的白菜,完全向裡面倒著,他兩手捧著瓦缽子,掂了幾掂,向惜時問道:「你在街上回來,都不帶一些菜回來嗎?」

  惜時道:「我沒有想到這件事。」

  智通道:「倒不是我要你帶菜來吃,因為早上我看到你吃熬白菜,好像很沒有味似的,下午也許你會帶些吃的回來了。」

  惜時心裡,這可就想著,豈單白菜我不願意吃,就是窩頭我也沒法子再吃了。現在聞到蒸窩頭的這種氣味,似乎就要作噁心,慢說還要繼續地向下吃,我倒佩服這個老和尚,竟是餐餐蒸窩頭,不作第二想。

  智通見他對了白爐子上的小籠屜,只管出神,料想他是想到了窩頭的問題上來,便道:「明天上午,咱們包一餐角(讀如餃)子吃罷!豆腐白菜餡,你只要拿出四毛錢來,全辦得了。」

  惜時身上所有的,也不過這個數目,對於智通的話,就沒有加以答覆。智通見他不理會,也不再說,將蒸的小籠屜拿下,放上瓦缽子去,自言自語地道:「咱們是吃窩頭的命,吃就吃到底,別三心二意的了。」

  惜時只當沒有聽到,且在炕上躺著,等白菜熬湯熬得了,將缽子放在炕沿,兩人就站在地上,一手拿窩頭啃著,一手拿了筷子,向瓦缽子裡連湯帶水夾著白菜吃,這菜裡頭葷素油都不曾放,只是倒了一撮鹽在湯裡頭,實在吃不出個味來,這窩頭是吃過三天的東西,真有點夠了,只吃了一個,實在吃不下去,就不想吃了。一個窩頭,當然是不夠飽的,便是到了這天晚上煮飯的爐子先滅,屋子便減少了許多熱氣,那燒炕的小爐子,也像滅了。

  炕上並不是那樣暖氣烘烘地,睡到半夜,智通將被掩得緊緊地,手腳縮成了一團。惜時和了大衣,睡在光光的炕席上,先是脊樑上猶如冷水冰了一般,漸次蔓延到四肢,都有些冷,勉強忍耐著,在炕上翻了兩個身,依然閉了眼睡去,但是到了半閉著眼睛要睡過去的時候,身上簡直冷得有些抖顫,又把人冷醒了。這沒有法子,只得走下炕來,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身上越冷得厲害,自己就越跑得厲害,跑得屋子裡只是噗噗作響。智通被這種聲音驚醒,在被裡翻了一個身道:「你怎麼半夜不睡,起來胡跑,你不睡,別人也不睡嗎?」

  惜時道:「我有什麼不睡,但是炕裡沒有火,我又沒有蓋的,實在冷得受不了,假使我睡著凍病了,這不也是你的事嗎?」

  智通被他這利害相關的話說通了,倒有些惻隱之心發現,便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子想不開,屋子裡有的是劈柴煤球,你不會把火籠著來嗎?」

  惜時對於籠火這件事在會館裡已經領教過了,白天籠火,已經覺得是筋疲力盡,現在漆黑了的夜間,摸這樣,摸那樣,這個火如何籠得著,在屋子裡將兩手插在衣袋裡,還是在屋子裡,跑來跑去。智通見他不聽講,將頭向被裡一縮,索性一切置之不理,去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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