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八〇


  這種做作,似乎有點效驗。茶房由後面跟了來,先搶著開了房門的鎖,其次便是掀開白爐子蓋,放出煤火來。也不必惜時吩咐,捧了他的洗面盆,就去打水。水打來了,接著便是沏茶。沏茶之後,而且倒了一杯茶,兩手捧著,放到惜時坐的桌子邊,然後倒退一步,向他道:「您這就吃晚飯嗎?」

  惜時鼻子先哼了一聲,接著又道:「叫廚房裡和我添兩個飯菜,不用得記帳,明天上午,我一齊付給他。放心罷!我決計少不了你們一文錢的。」

  茶房哪裡還敢多說什麼,只是笑著說:「是。」

  一會兒菜飯都送來了,自然是很豐盛的。這餐飯依然吃得痛快。不過心裡想著,大話說了又說,明天算賬,卻t把什麼錢來付人家?想到這裡,焦上心頭,再也坐不住了。背了兩手在身後,只管就踱起方步來。這樣子走了許久,自己忽然將腳一頓,r好像他已決定了一種事要辦。他兩眼望了自己那口衣箱搖了搖頭,他又坐下了。原來他想著,這個日子,要和人家講交情借錢,講交情賒帳,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既然今天已經當了一批衣服,走這條簡捷易到的道路,那還只有當當,什麼都完了,靠留著幾件衣服,又中什麼用?他有了這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到了次日,一早起來,又把所剩下的幾件中裝衣服,再送到當鋪裡去。

  今天比昨天所當的更少,共總還不到十塊錢。就是要在這公寓裡再住一個禮拜,也是不能夠,這倒不如就是這樣快刀斬亂麻的辦法,先花光了再說,現在是不容猶豫的了,立刻就搬出公寓去,當時也不動聲色,吃過了早飯,卻叫茶房把賬房請到房間裡來。

  賬房以為是客人要給錢了,心裡高興得很,把昨天就開好了的賬單子,揣在身上,就笑嘻嘻地走到惜時房間裡來。只走到房門口,他就鞠著躬下去,然後一點頭向裡面走一步,走到惜時面前,笑道:「黃先生今天還沒出門?」

  惜時大模大樣地坐在一張圈椅上,向他微微一勾頭,板住了臉道:「我老實告訴你,我的錢都用光了。」

  賬房又向他笑:「黃先生,您還生氣。」

  惜時道:「我實在不是生氣,我今天就要搬出去了,你們見諒點,不要照什麼規矩算賬。我雖過了兩天房期,照日子算給你,你可不要按一個月算。」

  賬房看他那樣子,似乎是真要搬,便笑道:「伙食錢呢?您可以;吃一頓算一頓,房錢都是按月算的,若是按日子算起來,跟黃先生一個人,那不要緊,可是將來別位客人都這樣算起來,我們這買賣就不好做了。」說畢,又嘿嘿地笑了一聲。

  惜時依然板著臉道:「你們不要我走,我也就不客氣,在這裡住,可是我要拿不出房飯錢的時候,你可不能逼我要錢。」

  賬房笑道:「黃先生要找好些的公寓住,我們也不敢攔著,可是您也別讓我們沒,法子交代。」

  惜時站起來道:「你們不聽我的話,我也沒有法子,我為了免除將來的麻煩起見,我可要找個警察來當面聲明一下,將來我要是給不起房飯錢的時候,那個時候,你別來找我,你幹不幹?你不幹讓我自己去找警察也行。」說著,向門外提高了嗓子喊道:「茶房!來和我收拾鋪蓋行李。」說畢,將兩個枕頭疊起來,放在被褥當中,就做個要卷行李的神氣。

  賬房站在屋子裡,猶豫了一陣子,便道:「好罷!讓我去算算賬看。」

  偷眼看惜時的神氣,也不理會,悄悄地走了。惜時見公寓裡不致留難,倒好像逃出了一個難關,立刻叫茶房進房來幫著收拾行李,他當的那十塊錢,有一張五元的鈔票,他將五元的鈔票,放在外面,裡頭用一元的鈔票和銅予票襯托著,做了一疊,拿在手裡,當了茶房的面,將五元的鈔票交給他,讓他到賬房裡去交帳。那茶房接下了錢,並不因為他是要走的客人,就怠慢著他,笑嘻嘻地接著去了。也不知是何緣故,賬房說是不能破壞規矩的,依然是按了日期算賬。五塊錢還找回零頭來了。惜時也不惜小費,賞了茶房兩塊錢,茶房很高興地道著謝,問惜時要搬到哪裡,好和他雇車。惜時想了一想說,是要搬到親戚家裡去住,讓他雇車雇到會館的那個胡同裡去。於是一輛車子坐人,一輛車子拉東西,拉到會館裡來。

  這時會館裡的人,天寒歲暮,都回家過年去了,屋子更是空著。惜時和長班商量著,隨便挑了一個屋子住了。可是這樣一番遷移之後,買爐火,買燈油,買吃食的東西。長班張羅了半天,他就耗費了兩三元,今天當的錢又所剩無幾了,不過住在會館裡,卻有一種好處,現在人少房多,像公寓裡那樣雜亂的聲音,卻是沒有。房子裡籠著了一爐煤火,爐子上放著一把白鐵水壺,響著細微的鑼鼓聲,暖氣烘烘的,隔了玻璃窗子,看看屋脊上,昨天下的雪,還積得很厚,眼前一片白色,窗子外的院子,有兩株松樹和兩棵落了葉子的樹,上面落了雪,染著雪白的枝幹,就像銀花玉樹一般,非常之好看。

  自己斜躺在床上,架了兩隻腳,抖著文氣,心裡可就想著,假使這會館裡並沒有什麼人住,永遠是這樣地清閒,我也很可以在這裡住著。又轉一個念頭道:「我若是沒有金錢的接濟,就是這一爐煤火,一把開水壺,也會生問題。讓我住會館,難道就這樣幹躺在屋子裡不成?這樣看起來,唯一的救星就是這幾張獎券了,我若是中了五萬元的獎券,我立刻就搬到最大的旅館,北京飯店去住,何必還住在會館裡,當的衣服,那都不必去管了,應該重新制一千塊錢的西服,因為天氣還冷,一件狐皮大衣是少不了的。從前米錦華很羡慕人家帶著鑽石戒指,我一定買兩個帶著,至多也不過一千多塊錢罷了。我穿了狐皮的大衣,坐著汽車,一定到寄宿舍裡去拜訪一次,我猜著到了那個時候,她不能不見我吧!不但如此,我還要預備三千塊錢,帶回家去,把我所花家裡的錢,一齊交還父親,那個時候,我要說兩句俏皮話,問問父親,我是不是個無用的人?那個時候,父親當然無話可說了吧?至於母親呢,我把單夾皮棉紗的衣服,一樣和她預備幾件,算是做兒子的盡了一點孝心,就是那寡婦嫂嫂,和那小侄子,也都預備著,送他們二三百元東西,讓大家歡喜歡喜,假使白行素還可以和我做朋友的話,我必定要重重地報答她一陣,她現在還沒有回南,假使她有回南的意思,我就定下火車上一個頭等包房,和她同住。記得由南京到北京來的時候,我們同在三等火車上認識的。現在回南,依然同車,可是坐了頭等車了,這不但值得紀念,而且是十分安慰的了。本來我和她翻臉,是我不好,她對我雖然冷淡下來,可是沒有一點惡意,於今我竭力恭維她,也許她回心轉意,可以嫁我了。那個時候,我和她同由南京同坐輪船回安慶去,並肩倚欄,看江上的山景,那是多麼快樂!只要她願意,我還可以把她帶回鄉去,一同拜見父母,讓鄉下人看看,我什麼都有了,我果然是個無用主人嗎?」

  這樣想著,一個人笑了起來,因為所想的種種幻象,都是由幾張獎券而起,把那獎券拿出來看看,到底是些什麼號碼?因為隔了許久的時間,號碼的數字,都記不清楚了,於是再打開箱子,把獎券取出來,躺在床上,將數目字看了一遍,眼睛看著獎券,心裡依然不免揣想那中獎以後的滋味。

  正想著,忽然有人在窗子外喊道:「這裡住著有位黃惜時先生嗎?」

  惜時答道:「哪一位找我?」

  只這一聲,院子裡劈劈啪啪,轟天轟地地響起爆竹來,立刻有兩三個人搶進房來,向他拱著手道:「恭喜恭喜!黃先生中了頭獎了。」

  惜時聽了這話,心裡一陣亂跳,只見那個販賣獎券店裡的店夥,手上提了一個大皮包,笑嘻嘻地放在桌上,然後向他一鞠躬道:「您中,的五萬塊錢,我們給您帶來了。」說著,將皮包打了開來,惜時上前看時,裡面一卷一卷的鈔票,比字紙簍裡的紙,還要充滿。那店夥伸了手進去,將鈔票幾疊拿出來,都放在桌上。他笑道:「黃先生!你點點數目罷。」

  惜時於是將鈔票拿起,一張張地掀著,點起數目來。這些來送錢道賀的人,真是爽直,連小帳也不要一文,就這樣悄悄地走了。

  錢真是樣好東西,無論什麼人,都得為了它而屈服。黃惜時偶照回頭看時,只見米錦華穿了粉紅色的旗袍,笑嘻嘻地站在身後。惜時正想說她兩句時,她握著惜時的手,將頭偎著他的肩膀,用很平和的聲音向他道:「惜時!你還怪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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