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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十九回 拒忠言還鄉無面目 走絕路冒雪典衣衫

  天下事真是料不定。到了次日,吳有道家忽然來了一個電話,說是今天上午十二點鐘的時候,請黃先生不要出門,吳先生會來探望你的。黃惜時接了這個電話之後,眉開眼笑。雖然是自己蹦跳不起來,可是那一顆心卻是蹦跳個不了。自己由外面櫃房裡接了電話回屋子來,坐在椅子上,兩手按了桌子,自己可是抬著頭在那裡想,吳有道今天要到這裡來,究竟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他因為昨天,我教訓了他的門房,他今天來和我賠禮來了,其實我並不因為他家聽差的不懂事,就怪他不會招待,我真不希望他和我太客氣了,要是那樣,我又沒法子和他開口借錢找事,白白地費了一番力量了。不過他既是肯和我談交情,我婉轉說出一套話來,也許他動了一番惻隱之心,和我想點法子也未可知。像他那樣有錢,又那樣有聲望的人,只要肯和我幫忙,大小設一點法,我就有出路了!他當然不知道我父子們是斷絕了關係的。像我家裡那樣有錢,和他借個三百元五百元,我想他總不至於不放鬆吧?那麼,他來了,我倒不必十分地屈就他,也不要把自己形容得太可憐,免得人家瞧不起。不然,他也不會打了電話來,要親自來看我,那意思自然是道歉了。

  他如此想著,第一個計劃,是想和人說軟話。第二個計劃變了,要和人說體面話。總而言之,這幾天的愁雲慘霧,經吳有道家這個電話打了來以後,都是一掃而空的了。他是九點多鐘接著電話的,自己高興了一個鐘頭,現在也不過十點多鐘,預計到吳有道光降的時候,還有一個多鐘頭,在自己料想到必來的這個斷論上,就買好了一盒香煙,兩包瓜子,以及吩咐茶房,預先沏好了一壺茶,然後才安安靜靜地坐在屋子裡等候。

  不料他不等候則已,等候之後,這份心事更煩躁起來。等了一小時,展長到兩小時。等了兩小時,又展長半小時,每聽到門口有汽車聲,就十分注意聽著,以為是吳有道到了,然而汽車輪軋軋之聲,在門外響著,立刻也就過去了,吳有道何曾有點影子。

  惜時一番熱望,漸漸變成失望,失望之後,就不由得要咒駡起來。心裡想著,做官的人,有錢的人,總是愛擺架子的。我並沒有去請你。是你自己要來的,為什麼打電話來預先通知,讓我們老等著,難道尋窮人開心嗎?這年頭兒,非把所有的資產階級,完全打倒不可,首先要打倒的,便是吳有道了。心裡既憤恨起來,少不得就打開那預備敬客的煙捲盒子,先取出一根煙來抽了。沏的一壺好茶,當然也是涼透了。自己斟了一杯涼茶,端起來喝了一口,有些冰嘴,在口裡漱了幾漱,把茶就吐了。

  原來的計劃,以為吳有道十二點鐘來,正是公寓裡開飯的時候,假使自己正在吃飯,吳有道來了的話,請人家吃飯,當然是不恭敬,不如免了,可是放了飯不吃,陪著人家談話,又怕人家不肯多坐,馬上就走。那麼,是把極好的機會錯過了。自己還是餓著肚子先陪客談話。果然他肯馬上接濟我,我用他的錢,馬上請他吃一頓,也無關緊要,可是到了現在,並不見吳有道到來,自己算白餓了一頓,便站在屋子裡喊道:「茶房!和我開飯來吃,我不等客了。」

  嚷畢,又自言自語地道:「這班有錢的人,我是恨透了,我若有那種勢力,我一定要逼得他們和我一樣地窮,讓他找急去,然後他才知道窮的日子是怎樣難受了。」

  他如此說著,有人在門外答話道:「老弟台!你也是個有錢的人啦!你現在嚷窮又是誰逼著你到這步田地的哩?」

  那人說著話,可就推著房門進來。惜時聽到這人在門外答話,便做那惡意的批評,心裡已經是很不高興,及至等那人近前一看,卻是仲掌櫃的。這人是吳有道的靈魂,和自己父親也至好,他這個時候來,當然是有用意的。便笑著讓座,仲掌櫃的口裡和他周旋著,眼睛可向屋子四周不住地張望,因道:「回頭總還是不晚的呢!」說著話,他坐了下來,向惜時拱拱手道:「我是吳先生吩咐來和世兄謝步的,順便問問世兄找他可有什麼事見教?」

  惜時在他對面坐著的,躊躇著道:「倒沒有什麼事。」

  可是他說了這句話,自己又微笑了一笑,似乎自己也感到那句話說得勉強,所以趕快補上一笑,把說錯了的話遮掩過去。

  仲掌櫃是個老於世故的人,有什麼事看不出來,就向他笑道:「世兄和吳先生雖然不熟,我們是不必見外的,有什麼話,當然可以直說。我看看世兄現在的情形,大概是不大見佳。歲暮天寒,這樣困守在公寓裡也不是個辦法。我說句不大入耳的話,天下無不是底父母,你令尊對閣下,實在是很好的,現在他雖然是回家鄉去了,我猜他心裡,實在是放不下來的,趁這放年假的時候,世兄何不回家去一趟,若是令尊還願意世兄到北京讀書,開春再來,也還不遲。」

  這一番話,在往常惜時聽了,是不願受的,不過為了求人家援助起見,不能人家剛一開口,就把人家的話頂了回去。因躊躇道:「這個我很明白。不過……」

  仲掌櫃將手擺了幾擺道:「閣下的困難,我是都知道的,若說到欠缺川資這一層,那倒不成什麼問題,兄弟可以和世兄辦一張三等火車票。」

  惜時皺了眉道:「這很多謝老掌櫃的好意,只是我現在這種情形,怎好回家去呢?」

  他說著這話,倒向自己渾身上下看了一看,仲掌櫃道:「當學生的人,還不是怎樣出門,怎樣回去,難道還另外要做一套行頭才回家嗎?」

  惜時道:「寒假的日子不多,回去也沒有什麼事,來往的川資,很是可觀,何必費上一筆錢呢?現在我認為困難的,就是伙食零用兩件事,天天都發著愁。至於學費,好在還有些時日,那都不忙,若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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