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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如此一想,心裡自然安慰了許多。先把看過的講義,摘要一遍,又把講義頁數最少的先翻了一道,又把綱要抄了,自己伏案做了一天一宿的工作,原不覺得受累,但是放下筆來,將腰杆子一伸,這不但腰疼背駝,而且腦袋發漲,眼睛發暈,竟是有些坐不住了。手按著桌上的講義,自歎了一口氣道:「我這個學期,不但落個人財兩空,而且連書也沒有念到一頁,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來幹什麼的?自己這一番荒唐,實在不容易得人諒解!也怪不得父親生氣了。」

  越想越懊悔,便坐著發呆。一個反悔的人,總是自己持著消極態度的。因之他一言不發,就伏在桌上睡著。一直睡了一個多鐘頭,又長歎了一口氣,然後才上床去睡。

  次日起來,還是照樣工作。一連過去四日,不覺就是考的日子。第一堂八點半鐘考起,七點鐘的時候,天色剛剛一亮,馬上就跳下床來披著衣,一切事情不管,先把今天預備用的夾帶,看上一遍,揣到口袋裡去,然後把講義又翻著看了一看。老聽差送了水來,一面漱洗,還把眼睛射在講義上。說也奇怪,偏如此倉忙之下,有一段文字,有注意的價值,仿佛這門功課的題目,必是出在這上面,自己很快地把這一段記住了,一面走出房來,鎖著門,心裡兀自默念著。不料上半段都記得,偏是這下半段結論,又突然忘了。只得開了鎖推房門而入,將講義再看了一遍。這個時候,遠遠的已當當的響著上課鐘,不能看了,轉身向外跑,就下了樓。到了樓下,才想起不曾鎖門,箱子裡還有些款子,總不能大意。因之再跑上樓,把房門關著鎖上了。

  自己趕到學校裡時,教室裡人都坐好了,各人面前,都有一張油印紙條兒,分明是題目都散過了。於是在先生講案上要了一張,然後坐上自己的位子去看。這一看之下,不由心裡大喜一陣,原來紙條兒列著十個題目,有七八個自己知道已抄上夾帶。而且第一二兩條,就是剛才出門的時候,匆匆看的幾行。這樣看來,遇起考來,真用不著平常用什麼功,只要臨陣磨槍搶著記下一些在肚子裡,便得了。一高興之下,文不加點地就把一張卷子做成。在同堂交卷一半的時候,自己的卷子也就交出來了,這一道難關既過,心裡總安慰一點,慢慢地走出了教室,在玻璃窗子外,向教室裡面看來,對著還在伏案的同學,見他們搜索枯腸,自己不免有一種得色。心想:這樣容易的題目,還值得如此費事!隨便寫上幾筆,就交卷了。怪不得從前中狀元的人,可以騎馬遊街。這交過卷子的人,對這不曾交卷的人,真可以自豪哩!

  他自己越高興,越向教室裡看去,這就有一件事讓他吃一驚的,便是自己一度失戀的愛人米錦華,就坐在窗子邊最後一張桌子上,自己兩道眼光,只管向前看,倒把目前的事大意過去了。今天她穿得更漂亮,雖是這樣的寒天,她只穿一件藍呢夾襖,外面罩著一件白絨繩緊俏的小坎肩,椅子背上,搭了一件豹點狐皮大衣,露出紅緞裡子,光豔照人,她那雪白的臉子上,似乎塗了胭脂,似乎又沒有塗胭脂。只是有點淺淺的紅暈。心想:如此一個美人,竟會到手而及失去,未免可惜!

  那書店裡偷著賣她的相片,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是個大學生,而且有這樣的姿色,又何必那樣去墮落呢?惜時如此望她,她只低了頭,手上拿了一支自來水筆,只管在一張格子紙上畫著,看去好像是打草稿,其實七零八落地寫著字,並不成文。她的長頭髮,因低低而垂下來,正擋住了半邊臉。惜時想著,她或者是不好意思見我,然而我又何嘗好意思見你呢?正待掉轉身閃了開去,卻有一個男同學的,在教室後面,經過她的桌子,向前面去交卷,他一隻手只略微一擺動,就有一個紙團丟到她桌上,她如獲至寶一般,立刻兩手展了開來,臉上便是一團的笑容,那個男同學走出來,也在這窗戶外向裡面立著。

  米錦華一抬頭,對窗子外微微一點頭,抿著嘴唇笑了。這個男同學也就向她微笑。惜時一見之下,不覺忿火中燒,直透頂心,使勁一轉身子,就避了開去。心想,她明見我在窗戶外,倒向著別人微笑,你以為這就氣倒了我呢?其實我已經得著證據,知道你是個什麼人物了。惜時低了頭,只管想著心事向前走,忽然身後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回頭看時,是同班中的孫貫一,外號叫孫多管。他在同班中,不問生張熟魏,一致鬼混。惜時上課的日子極少,同學無多熟人,至於他就算一個最熟的了。便笑道:「你太冒失,糊裡糊塗,就在人家身後拍了一掌,若是一個生人呢?人家豈不要見怪。」

  孫貫一道:「男同學碰男同學,有什麼要緊。老黃呀!今天你心裡難過嗎?我看著都替你難受呢!」

  惜時笑道:「這一門考得不壞,至少有七八十分,我難受些什麼?」

  孫貫一道:「你真可以的,還在我面前裝糊塗呢?你沒有看到我們那一朵校花,和徐子誠那一番情景嗎?」

  惜時這才知道那個人叫徐子誠。便道:「我和她已斷絕朋友關係了,她愛怎麼就怎樣,管她有什麼情景,我管得著嗎?」

  孫貫一道:「你既是打官話,我就不必說了,倘若你願說實話,打聽這個消息,我願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

  惜時站著想了一想,便笑道:「你有消息告訴我,我是很願聽的,但不知你有什麼消息?」

  孫貫一道:「我告訴你,你可別生氣。」說著,回顧望了一望,低聲道:「你看那徐子誠的樣子,臉上又黃又黑,一雙綠豆眼,兩條吊線眉,和你比起來,豈不是相隔天淵,這位密斯米,好的朋友多了,為什麼和誰也不長久,就始終愛了他呢?原來他是個華僑,以前也還罷了,不過有飯吃而已,最近他得了一筆遺產,足有十九萬,小米得了這個消息,立刻把培大皇后的身份降下,時常地去找他。這次年考,小米要找人幫忙,只要露點風聲,哪個不願效勞。但是她對徐子誠說,同班只有他的學問最好,只要他遞稿子。這種不灌米湯而灌濃米湯的辦法,老徐如何不骨軟心酥。」

  惜時故意鎮靜笑道:「說起來,你也未免太形容過甚一點。」

  孫貫一道:「我形容過甚一點嗎?你不信,再考察考察兩回,你就相信我所說的還只報告一個大概呢!」

  二人正這樣說著,只聽到身後有一陣突突作響,參差不齊步履聲,回頭看時,正是米錦華挽了徐子誠的一隻手臂,在走廊上並肩走來,黃孫二人將身體一讓,閃到一邊,他兩人也就像沒有看到一般,逕自走了過去。米錦華那個雲鬢蓬鬆的頭,幾乎伸到姓徐的懷裡去,只管咯咯地笑著。惜時雖也曾和她熱戀過,然而還是半公開的行動,當了許多人絕不曾如此卿卿我我,這樣看起來,在書攤子上收到她的相片,那絕對不是沒有原因的了。孫貫一望他倆走遠了,笑問道:「怎麼樣?我說的話,是假的嗎?」

  惜時點頭笑了一笑,也不置可否,回得寓所去,講義也不要看,也不想吃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人向床上一倒,橫躺在床上。他不倒在床上,倒也罷了,一倒下來之後,這就感到身上疲倦異常,人竟是蒙嚨睡去。醒過來,屋子裡已是漆黑,趕忙把電燈亮了,一看手錶,已經五點多鐘了,這一覺把午飯睡過去了,自己還不知道餓,坐著定了一定神,依然感到人有些疲倦。心裡想著,這一定是這兩天用功用苦了,鬧得人支持不住,也許用腦筋過度,鬧得害了腦膜炎,學分雖然要緊,命也要緊,不要因為用功的關係,把性命送了。如此想著,就不想看書,便伏在桌子上,用手臂靠了頭睡著。那樓下的老聽差看到樓上電燈亮了,很快地就跑上樓來,問道:「黃先生!你不要弄一點東西吃吃嗎?」

  惜時抬起頭看了一看他,搖搖頭道:「用不著!給我泡一壺熱茶來喝吧!」

  老聽差向他臉上望著道:「你的顏色不大好,身上有點不舒服嗎?」

  惜時道:「大概是看書看苦了,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老聽差一想,像你這樣念書的人,會用功用苦了,那些一年到頭都讀書的,都成了病鬼了,卻也不便去駁他。下樓就泡了一壺茶來,然而將茶送到桌上時,他又在床上躺下了。這種樣子,倒是真有病,也不便驚動他,自下樓去了。

  惜時睡到九點鐘,肚子裡覺得有些餓。二次下床,把老聽差叫來,又要點吃的。老聽差道:「你胃口怎麼樣?您愛吃油膩,給你叫個蛋炒飯吧!」

  惜時點了點頭,坐在桌子旁,靜靜地等候,隨手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下來看,只翻動了兩頁,便覺書上的字體,有些亂轉。推開了書,斜靠了椅子背,就望著外面出神。老聽差提了一壺開水進來。皺了眉道:「黃先生!我看你臉上,氣色越來越不好了,你先喝懷熱茶。」說著,和他沖上一杯熱茶,送到他面前,他依然是靠了椅子背坐著,身體也不動一動,見茶杯口上冒著熱氣,倒有點引動他喝茶的意思,端起杯子來,只微微呷了一口,依然又將杯子放下。

  老聽差偏了頭,望著他道:「黃先生,我現在可沒有喝酒,不是我多嘴說閒話,在外邊出遠門的人,第一就是要保重身體,您以前大病了一場,可以說是還沒有復原,哪抗得住又病,我想您的老太爺,准是沒有離開北京,明天我到會館裡去,給他通知一個信罷!有了老人家來照應,那可好得多。」

  惜時聽說,許久沒有做聲,只端了那杯茶起來,慢慢地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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