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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這一摸索之下,手上掏著了一張學校日刊,無意之間,拿起日刊看了一看,首先看到學校裡的佈告欄,上面宣佈著年考日期,音樂系是自下禮拜一日起,哎喲!這可糟了,糊裡糊塗地就混到了年假時候,自己不但是功課一點不曾預備,而且缺課也太多,算起學分來,無論如何,是不及格,不及格就不及格吧!自己也不能靠學分吃飯,可是萬一留了級,說起來,面子上很不好看。無論如何,自己總要弄個六十分,把這個學期的賬,交代過去。縱然不能再和家裡要錢,提了起來,這個學期的書,總算念了。

  說起來真也慚愧!進了一個學期的音樂系,連五線譜都不大認識,叫我去考什麼?除非是音樂概論,中國音樂史略,西洋音樂史,這種書面上可以看出來的功課,自己下死勁兒看一個爛熟,或者還可對付一二場。琵琶是彈不來的,好在自己向來會吹兩聲笛子,到了考樂器的時候,就多啦梅華地搪塞一陣,總也可以交代過去。哎!說到書面,可也是著慌,書上真說過一些什麼?腦筋裡一點影子也沒有,自己真要用功起來,又是從何處下手呢?

  如此想著,便在書架上把一大遝講義拿了下來,放在桌上,自己緩緩地來清理。不清理卻也沒什麼痛癢關係,一清理起來,才發現三張一遝,五張一遝音樂史裡有藝術論,戲劇論裡頭,又有崑曲研究,零亂極了。好容易一樣一樣地清理出來,不是欠了一章的,便是殘了幾頁的,這裡七八份講義竟沒有一份是完全的。若是要用功起來,第一先要去補講義,本來打算將講義清理出來之後,在今天晚上開始就先看幾頁書,現在把講義清理出來,都是殘缺不全的,這是怎樣的看法呢?對了一大遝講義不免發呆一陣。

  就在這發呆的時候,只聽到樓下的鐘聲,當當敲了三下,啊喲!自己是一點鐘才回來的,只管亂忙,把時間全忘記了。今天晚上,萬來不及,只有上床先安歇一下。到了明日,一早起來,先去補上講義,然後回家來再埋頭讀書。自己下個決心,從明日起,把一切玩耍的事,完全拋開,好在箱子裡,還有些款子,目前不必愁到金錢問題,等過了年考,再做道理。他如此想著,先忙著脫了衣服,就上床睡覺。心裡想著:由四點至明日八點半,還可以睡四個半鐘頭的覺,睡足了,跳了起來,就去補講義,決不躊躇的了,趕快睡罷!

  他一人睡在被裡,枕著那鴨絨軟枕,仿佛之間,卻有一種脂粉香氣,不斷地襲人鼻端,這是哪裡來的?這股香氣,卻是想不起,昂起頭四處看看,也並沒有什麼形跡。心想:這可怪了!空房無人,哪有女人的氣味呀!哦!是了,這是米錦華從前在這裡睡的時候,臉上的粉,頭上的油,摩擦到枕頭上,枕頭上有了香氣了。這一件事,除了平添胸中一場懊惱而外,還引出了一件大疑案,這有什麼可回憶的哩!然而她身體上那種健康美,在被裡擁擠得暖和了,令人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快感。啊呀!不要想了,明天不是要早起嗎?如此一想,恨不得一刻兒睡著。然而在這時,越想睡,越是胡思亂想,打了幾個翻身,也不知怎麼辦?有了,用數著數目催眠的法子來試驗一下看。於是一二三四的向下數,不料由一數到三千六百,依然精神抖擻,一點也睡不著。氣不過,不數了,一個彎身,向裡彎了腰縮到被裡去。然而只在這一彎腰之間,人倒是睡著了。

  一覺醒來先睜眼向窗子外看去,卻見對面照牆上通通紅的太陽已經高照了,記得每日太陽射至牆上時,總在十點鐘以後,難道今天有十點多鐘了,伸手到枕頭低下一摸,掏出手錶來一看,可不就是十點半鐘了。咳!這沒有法子,只好把預定的程序改了,改為上午去補領講義,下午再開始看書。如此想著,掀了被爬起床來,一面披衣服,一面就開門叫那老聽差打洗臉水,衣服穿好了,被也不疊,將昨晚清理著的講義從頭至尾各看了一遍。回頭一看洗臉架上,早放了一盆水在那裡了。自己洗著臉,心裡默念著音樂史,口裡也念念有詞,上古時代的音樂,中古時代的音樂。

  老聽差送了一壺茶進來,見他嘴裡在念著,右手掌托了手巾,左手掌拿著一塊香胰子,只管向上面摩擦,也不望著別處,也不洗臉,便問道:「黃先生!早上你不要什麼吃的嗎?」

  惜時道:「中國音樂史!美術概論!」

  老聽差這倒愣住了,哪有這樣一種東西可吃。惜時回轉頭來,見他站在一邊,問道:「你發什麼呆?」

  老聽差道:「我沒有什麼事發呆,我來問問黃先生,可要吃什麼點心呢?」

  惜時道:「你不問,我怎麼知道,你就是站到今天晚上,你不說出來,我心裡也不明白呀!」

  老聽差聽說,心想:「這倒算是我的不是,可也奇了?」

  惜時道:「我不吃什麼,我要預備功課了。今天上午,你可以和我到小飯館子裡,叫一個木樨肉,一個酸辣湯,一大碗飯。晚上呢,就是一個炒牛肉絲,一個白菜湯,一大碗飯,一張家常餅,我全告訴你了,省得回頭問我,又耽誤時間,回頭我在樓上看書,你不必驚動我,去罷!沒有什麼事了。」說著將手一揮,老聽差走後,惜時倒了一杯茶喝著,打算喝完便走,不料這是新泡的茶,熱得非凡,不是一口氣所能喝下去的,只微微呷了一口,也不再喝了,放下茶杯,起身就向外走。

  到了學校裡,將講義領著,又匆匆地回來。一摸桌上放的那杯茶,還有些溫熱,自己也就好笑起來,來回兩趟路,走得真快,若是平常也像這樣用功,當然沒有一樣不考一百分的了。自己用上兩天功,一定有些成績,倒不要太灰心了。

  於是把房門掩上,將講義疊齊,就開始用功起來。因為第一天第一堂,考的是藝術概論,所以現在也按著程序研究,先看藝術概論的講義,一口氣看了三章書,腦筋裡還,沒有得著印象,什麼叫藝術?尤其是講義文中,夾了許多英文單字,不大記得,而且很通順的語句中間,夾了這樣一個英文字,使文氣中斷,在記憶力上,加了一層麻煩。心想英文既不能算是世界的標準文字,也不是中國文字的字典,詞源,為什麼講義裡,有些名詞就得注個英文字在下面?何以不注法文不注德文,難道講義裡不注個英文字,就文意不完全嗎?但是實際上,沒有哪個看講義,注意到這英文單字上去的。

  心裡如此想著,正抬了頭出神,眼光忽然射到掛的月份牌上,今天乃是星期三。這個星期,只剩三天了,這講義怎樣看得完?立刻把心思收束住,又低頭看講義,也不過看了三頁書,只聽到老聽差在門外叫道:「黃先生!和你叫的飯,已經送來了。」

  惜時道:「太早了!」

  口裡說著,抬起手一看手錶,已是一點半鐘,便啊喲了一聲道:「怎麼就去了大半天了。」

  老聽差道:「飯開在外面屋子裡,你出來吃吧!要不然,這菜可就涼了。」

  惜時答應著便站起身來,一看講義裡面,正有兩行可以注意的,因之又站著捧了講義,看了半頁,老聽差在外面催道:「黃先生!你出來罷!菜飯都涼了。」

  惜時鼻子裡哼著。於是一手托了講義,一面向外走,走到外邊,將講義放在桌上,然後坐下來,扶起筷子碗來,但是他兩隻眼睛可依然注視在講義上。

  這樣的一面吃飯一面看書,鬧了半個多鐘頭,才把一餐飯吃完。放下筷子碗,走回房去,一眼看到洗臉盆裡熱氣騰騰的,有一大盆水,但是也不願去洗臉,拉著手巾,將末端胡亂擦了幾下嘴唇,又坐下去看講義。到了大半天下午,居然把這一部書的講義看了一個乾淨。心中便想著:俗語說得好,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這是一點都不錯的。這一用功,也就不見得書怎樣難念了。

  講義看是看完了,不過其中有許多地方不大明瞭,而且有幾處,也只說了一個大概的大概,分明是教授講書的時候,都口說了,讓學生記在筆記上,但是自己不但沒有聽課的筆記,而且向來就不大上課,現時有什麼法子可以明白。哎!這也不去管它,只要把講義死記住,考的時候,腦筋裡有點影子,就可以敷衍成篇,反正是比交白卷子強。而今且默默這講義的大意如何,不要將書看呆了。

  於是背了兩手,在走廊子下踱來踱去,心裡可就想著,講義上說的是些什麼?不料這些講義看得太匆忙,現時回想起來,竟是一點意思沒有。立刻跑進屋子來,將收起了的講義,又重新展開來看,亂翻著看了幾頁。這也怪,只這樣一翻動,把看過的講義,又立刻想得了。這僅僅是一種功課,就這樣不容到肚子裡去,還有上十門功課,若一律都是如此的話,那簡直不想考了。這只有一個法子,把要緊的所在,都抄下一點。考的時候,實行夾帶工作。碰得上,也許一樣功課,落個八九十,若是碰不上,這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一個人躊躇著,不覺電燈一亮,老聽差又將晚飯送來,吃過了晚飯自己得了一個新感想。這一天算是過去十之八九了,若是每天只研究一項功課,那麼,到了考期,還會差著一大半,這便如何是好?想來想去,這只有把看講義的工夫省了,索性把看的工夫,改為摘要。有三天的時間來摘要,當然所摘的也就不少。雖然這種辦法,未免帶些冒險的性質,其實這樣拼命地翻講義,所得幾何,不也是冒險嗎?萬一考不上,那也沒有法子,只好把這個學期荒廢了,臨時請病假,將來再要求補考,萬一補考不成,明年再進別個學校,也沒多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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