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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錦華道:「我有哥哥有弟弟,與你有什麼關係?何必還要告訴你做什麼?我哪知道你對於我是這樣子地注意呢?」

  惜時握了錦華一隻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只管注視著她的臉,表示出那懇切的樣子來。錦華瞅了他微笑道:「害病的人,別胡思亂想!我走了。」說著,走到房門口,手扶著門,人走出去,將頭伸了進來,對他微微笑著點了一點頭,然後喜洋洋地走了。

  這事真也是件怪事,自從錦華來過一次之後,惜時精神上,增加了無限的安慰,這病也慢慢地有些起色。到了第二日,只有錦華一個人來,行素就沒有來了。在第二日,二人談得更是有興趣,錦華不住地伺候茶,伺候水,惜時道:「你這樣子照應我,簡直比女看護還要好許多倍,我真過意不去。」

  錦華微笑道:「朋友是互助的呀!你有什麼過意不去呢?而況我們的交情,和平常的朋友還不同呢!你明白了嗎?」

  惜時聽她說這話,簡直比吃了一劑涼藥,心中還要好過,便伸手到枕頭下面探索了一陣,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錦華道:「你既是這樣說,我有一件小事,索性托著你去給我辦一辦了。」說著,就把這信封,順手遞給了她,她接過看時,原來是銀行裡一張電匯的匯款單子,看一看數目竟有六百元之多,她突然接著這張匯單,不知不覺地自己身上哆嗦了一下,因笑道:「怎樣著?你要我去給你兌回現款來嗎?」

  惜時還不曾答話,房門敲了一響,進來一個長了長髮的人,惜時便從中介紹,這是同鄉老前輩仲掌櫃。仲掌櫃見她是個很時髦女郎,只勉強點了一下頭,馬上背轉身和惜時道:「你那匯單呢?交給我去和你領來吧!銀行裡我全是熟人,免得要鋪保。」說了,便向惜時伸著手,惜時對錦華笑著:「這就好了,有仲掌櫃替我跑一趟,就不必你費心了。」

  錦華拿了匯單在手,正想著,這一下子,有好幾百塊錢在手上經過,是多麼快活!若要買什麼東西,也不過事後和惜時說一聲而已,他是不大在我身上計較銀錢的。那麼,這筆子錢,愛怎樣花就怎樣花了。她只管如此想著,得意之極。不料在這得意的時間,偏是來了這樣一個仲掌櫃的,惜時當著面,明明說了,將匯票交給他,自己不能硬做主,只得把匯票交過去,就笑道:「這個掌櫃的來得好!省著我多跑一趟了。」說著,將匯票交給了仲掌櫃的,他倒很是解事,見有一個女客在這裡,他就不便在這裡礙著人家說話。因道:「黃先生!你也等著錢用,我這就去和你取錢來,待會兒見罷!」說著,他手帶著門,就走開了。

  錦華道:「這個掌櫃的來去匆匆地,怎麼也不說一句話就跑了。」

  惜時笑道:「這有什麼不能明白,他怕在這裡坐久了,我們不歡喜,所以先走了,其實他要說的話,我想一句也沒有說。」

  錦華說著話,又坐到惜時的床沿上來,側著身子向惜時微笑道:「你說我坐在這裡,你的病就會好些,這話是真的嗎?」

  惜時順手捏了她的手臂,笑道:「當然是真的。你想,不是這樣,為什麼我到處托人找你呢?我恨不得一天到晚,你都在這裡,但是你也有你的事,我怎能說這句話呢?」

  錦華道:「我們都是當學生的人,除了讀書,還有什麼事呢?你病到這種樣子,我就耽擱兩天不讀書,這種犧牲很小,也就值不得一談了。」

  惜時索性把那一隻手,又捉住了她一隻手臂,笑著眼睛眯眯地,錦華將兩隻手臂向後一縮,按著惜時的肩膀道:「你在病中,應當好好地休養。清心寡欲,什麼事都不要去想才對。」

  惜時低了頭,就在她的手臂上聞了一聞。錦華笑著,退了兩步,依然在床前對面椅子上坐著。惜時向她望著。只是望著,簡直說不出所以然來,只可惜他躺著不能動,若是能起身,一定會走下床來的。正在他這樣心神不定的時候,那不作美的大夫又來了,他看看錦華,又看看病人,似乎有點不以為然的樣子,便正著顏色對惜時道:「你的病現在剛剛有點轉機,你得好好地靜養,要不然,病症有了變動的時候,那是很棘手的。」說著這話,眼睛又向錦華這邊看來。

  錦華見著大夫的神氣,好像有些怪人似的,當時於咳嗽了兩聲,便在身上拿出一條小綢手絹,擦了一擦粉臉。大夫已是去和惜時聽脈去了。錦華是怎樣一種難為情的態度,卻沒有管到。大夫診完了脈,卻回轉頭來對錦華道:「這位姑娘,大概是黃先生的……」

  這個的字,拖得很長。錦華雖然覺他多此一問,然而他是一個外國人,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對付他才妙。因之勉強站起來道:「我們是同學。」

  只說了這一句,便向床上病人點點頭道:「明天見吧!」

  一面說,一面就走出去了。惜時先就看出大夫幾分顏色來了,大夫既是不高興錦華在這裡,自然她是走了為妙,省得去碰大夫的釘子。眼望了錦華走著,也只點頭而已。

  從這日起,病院裡卻戒了嚴,大夫吩咐下來,凡是到惜時屋子裡來探病的,要得大夫的同意,而且時間不許過長,只能談到五分鐘。第二天錦華來了,就受了這樣一個教訓,心裡就明白多了,但是她並不為以忤,依然每日來一趟,和惜時周旋兩三分鐘就走。惜時也覺得大夫下戒嚴令,一半對付錦華的,錦華雖受著侮辱,依然還是前來,這可見得她對於自己,實在是有犧牲決心的。這一種感激,自然是不可言喻。

  這樣的病期,過了一個禮拜,惜時已慢慢地見好了。照著大夫的意見,以為他的病雖好了,但是調養不得宜的話很容易重患,希望他在病院,還住兩三天。但是惜時想到錦華每日到一趟病院,不過是五分鐘,這很令人心裡過不去,若是搬回家去休養,錦華就住在對門,可以讓她來往方便,因之決計就搬出院了。當錦華再來,就請她辦出院的手續,仲掌櫃代取的那一筆款子,有一大卷鈔票,本塞在床墊下,惜時請錦華用一方絹包著,然後提在手上。

  錦華代他雇了一輛汽車,一同送他到家。到家之後,又代他拜託房東,讓老媽子不時照應著。房東因錦華常和後院的高女士來往,本認得她,便笑道:「原來米小姐和這位黃先生也認識。」

  錦華道:「我們是同學又同系,怎麼會不認識,而且我們已經認識多年的了。」

  房東聽她如此說,倒有點奇怪,以前她也常來這裡的,何以始終不提到呢?但是房東雖如此想著,自這天起,錦華果然是每天來,來了之後,總要在樓上耽擱兩三個鐘頭。

  有一天,錦華是下午一點鐘來的,到了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房東想著,應該走了,便上樓來探探惜時的病,也順便看看樓房,因為病人是怕聲音驚吵的,所以抬腳上樓梯的時候,走得非常地輕,在屋子裡的人,不會聽到有什麼聲音,房東先生把樓梯走完了,剛是走到門口,卻聽到一種喁喁細語之聲,起初倒是一驚,以為這位黃先生,或者有什麼變症,一個人在說夢話,且不要驚動他,聽他說些什麼?於是大開著步,輕輕地放下,一直走到惜時的臥房外邊來,他這裡的窗戶,本是極大的玻璃窗門,然而裡面,垂著綠綢窗幔,裡外隔得不通光,誰也看不見誰。

  房東因為如此,索性走近前一步,將身子貼近了窗子,聽聽他究竟說的是些什麼夢話?只聽到惜時笑道:「我的病不是醫生治好的,完全是你治好的,你索性給我治到底吧,不然我又要病了。」

  另外有個女子的聲音答道:「別胡扯了。」

  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房東這可以證明屋子裡並不是一個人,自然也不是說夢話。不過他大病之後,這男女之防是不可不嚴的,若是照著他剛才屋子裡所說的話,那可是自作孽,不可管。索性聽上一聽,看他在說些什麼?於是站著靜靜地向下聽。

  惜時道:「我完全好了,不要緊的!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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