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唐大嫂插嘴道:「哎呀,魏老八,他不但是有家眷,在上海還另外有一個女人呢,我二春怎好跟著他?楊先生,她姊妹兩個總算對得起你,你何必一定要把她推下火坑去?」

  楊育權笑道:「這件事,你不能怪我呀!我老早要她回去,她總是不肯走,難道我就讓她老釘著不成?我總也要有個收場,喂,二小姐,不要發呆,坐下來慢慢的商量。」

  他說著這話,人就站起來,伸手將二春的手臂拖著,拖到椅子沿上,扯了她坐下,兩個人緊緊地挨著,二春把頭低了,兩手環抱在懷裡,並不作聲。唐大嫂坐在斜對面,瞅了一眼,因道:「楊先生,你還是讓她回去罷。她不賣藝,你要放她回去了,她總是個在家裡的姑娘,你什麼時候高興了,要她來伺候你,她什麼時候就可來,那不很好嗎?」

  楊育權拍了二春的肩膀道:「你給我把她養在家裡,預備養多少年呢?」

  唐大嫂道:「她已經二十二歲了,日子多了,和你養一位老媽子在家裡,何必多這番事呢?我的意思,總還可以替你養三年。」

  楊育權昂著頭噴出一口煙來,眼望著煙在半空裡打著旋轉的散開,散得清清淡淡的,以至於沒有。這樣總有五六分鐘之久,然後猛可的向唐大嫂道:「三年,她三年的工夫,是她黃金時代的最後一節了。那末,你打算要多少錢呢?」

  唐大嫂道:「楊先生手上的錢,像我們家裡的水一樣,你還在乎嗎?數目我倒不……」

  二春突然站起來道:「你不要又想在楊先生手上討好處。我告訴你,我是不回去的了,楊先生把我給魏八,我就跟魏八。人人有臉,樹樹有皮,你模模糊糊帶了我回去,你不在乎,我可沒有臉見人!」

  唐大嫂倒是怔怔的望了她。二春淡笑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也不想想,我這個脾氣,不過你養了我一場,二十多歲的女兒,也不能白白給人。楊先生說魏八手上,有兩三萬呢,他想討個小老婆,總要花幾個錢,請楊先生作個主,給我娘一筆聘禮。」

  楊育權道:「你娘早來了,一定要把你接回去,左說右說,我心讓她說軟了。昨天晚上的話,全部撤銷,也沒有什麼關係。魏老八有我一句話,他也不好怎樣違拗。既是你願意跟他,當然他要出幾個錢。不過他高興的不得了,進城採辦今晚上洞房花燭夜的東西去了。」

  二春跑到床邊去,摸出楊育權放在枕頭下的一本支票簿,放到楊育權左手,又把他襟上的自來水筆抽下,塞在他右手心,向他微笑道:「難道你作個主,寫一張支票給我娘,他敢不承認嗎?」

  楊育權手裡拿了筆,偏了頭向她望著微笑道:「天下有這樣的理,我開支票送人,叫人家來認這筆帳。」

  二春道。「你說的話,是你自己忘記了。你說過,我就是跟了魏老八去,什麼時候叫我回來,他什麼時候就要讓我回來。據現在看起來,你和他出筆錢都不敢作主,人走了,你還有權管嗎?我還是不跟他,就這樣在這裡住著,隨便楊先生把我怎樣打發。」說著,她在長沙發上坐下,緊緊的挨了楊育權,把頭低下,把嘴又撅了起來。楊育權笑道:「你要知道錢財動人心,替人家作主,究竟冒昧一點。」

  二春道:「錢財自然是動人心,難道女人就不動人心嗎?你看我這樣的哀求你,你也不肯幫我一點忙,你要知道我這個人,雖是秦淮河出身的人,倒還講些舊道德,你叫我離開你,又去另外跟人,我是不願意的,說出來了呢,回頭你又說我灌你的米湯,你叫我離開你,我還真有些捨不得!雖然你說我跟了魏老八去,將來還可以叫我回來,究竟一個女人,有一個女人的身分,這樣朝三暮四的跟人,那太不像話。到了那個時候,你雖然不嫌我殘花敗柳,我也不好意思回頭來伺候了。」說著這話,不覺兩行熱眼淚,就由臉腮上直掛下來。她緊靠了楊育權坐著,那眼淚直滴到他手臂上去。楊育權放下了筆,輕輕的拍著二春的手背道:「你不要難過,我多多的撥你母親一筆款子就是了。」

  二春雖然還在滴著眼淚,可是微微的點了頭,向他道:「謝謝你!」

  那聲音很是輕微,透著有幾分可憐的樣子。楊育權心裡一動,就提起自來水筆,在支票上開了一個兩千元整的數目,簽完了字,回頭一看二春的臉色並沒有和轉過來,因笑道:「若是由魏老八自己出手,決計寫不出這樣多的數目。」說著,撕下那張支票,交給了唐大嫂。她原是愁苦了臉子,坐在一邊的,接過支票看了,微微的笑道:「多謝楊先生!這錢昵,是楊先生的,我就厚著臉又收下了。不過是魏老八的,我還是不收的好。二春。」

  她隨了這話,把臉轉過來,將目光注視到二春臉上,因道:「我看,你還是跟了我回去罷。你說回家之後,不好意思見人,這當然也是實情,不過也就是初回去的幾天有點難為情,把日子拖長一點,不就也沒有事了嗎?再說,有了楊先生給我們撐腰,人家也就不敢笑我們。楊先生這筆款子,還在銀行裡,儘管楊先生是十萬八萬也不在乎的人,但我決不能拿到了支票,又是一個說法。我自始至終都是勸你回去的,只要楊先生不離開南京,什麼時候叫你姊妹兩個來,你姊妹兩個,什麼時候來就是了,楊先生你覺得我對你這點誠心怎麼樣?從今以後,我們母女三個,都倚靠你吃飯了。」

  她注切的望了楊育權,表示誠懇的樣子。二春聽到她母親最後幾句話,幾乎氣得所有的肺管都要爆裂。但她在臉皮漲得通紅的情形之下,卻微微的一笑,因道:「你一定要我回去作什麼?女兒養到老,也總是人家的人,回去了,將來讓我再嫁人,現在就嫁人,不是一樣的嗎?我不回去,你不要關心我的事,你只當我死了。」

  唐大嫂道:「你說為了這件事,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就算你不見人,難道這一輩子你都不見人嗎?」

  二春沒有答言,卻在鼻子裡哼了一聲。唐大嫂向她出神了一會,倒看不出她是什麼意思,無精帶采的,把頭點了兩點,眼圈兒也紅了,因道:「那也好!不過你不能把這件事怨恨為娘,我是沒有法子。」說到了這句話,將淚眼偷著向楊育權張望了一下,接著道:「讓你認識了楊先生這樣一個大人物,你這輩子算沒有自來。說起來,還是你的造化呢!」

  二春聽了這話,肺葉裡的火,由兩隻鼻孔裡沖出來,恨不得要把鼻孔都燒穿了。因笑道:「認得楊先生,自然是造化,無奈楊先生不要我,還是高興不起來。其實我並沒有這個心事,要在楊先生腳下,當個三房四房,只要在楊先生腳下,當一名體面一點的丫頭,我也就心滿意足的。這樣一來,上不上,下不下,真是弄得十分尷尬。」說著,也流下淚來。

  這一下子,唐大嫂坐在東面椅子上哭,二春坐在西面椅子上哭,雖然她們並沒有哭出聲來,楊育權夾在中間,看這兩副哭臉,究竟是掃興。便站起來同擺了兩隻手道:「好罷,好罷,你娘兒倆不要互相埋怨罷,這兩千塊錢,就算我送二小姐的禮,她願意回去,就隨了唐奶奶走,我自然會對付魏老八;你不願走,你死心塌地的嫁魏老八,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預先發起愁米也是無用。至於二小姐說愛上我,不管是米湯,是不得已而出此,那全是個笑話,我也不知道玩過多少女人,當時要的時候,非到手不可,過後就無論長得怎樣好看的美人,我也會丟到一邊的。」

  他把兩手插在褲子岔袋裡,一面說,一面在屋子裡來回的走著。臉子沉了下來,小鬍子上,在左右腮畫著兩道青紋,就是不說生氣,也讓人看到,心裡有些抖顫。唐大嫂手裡捏住那張支票,收起來不敢,放下來又捨不得,更是沒有了主意。楊育權還在屋子裡來回的踱著,似乎還有話要吩咐,她母女兩人都不敢作聲,弄成了一個僵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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