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楊育權笑道:「我就開張五百元的,越是有手段的女人,我倒是越肯下本錢。」說著,他在床頭枕頭下面,掏出一冊支票簿子,就取下大襟紐扣邊插的自來水筆,走向桌邊燈下,填寫了一張支票,然後在票尾上簽了一個英文字。他撕下那張支票來,回轉身正要遞給陸影,見二春正站在身邊,便笑道:「這是為了你呀,能花上這樣一大筆錢,就不過是為你出上一口氣。」

  二春道:「楊先生也就早想看看她的了,那於我有什麼好處?」

  楊育權道:「到了明天,我當然還要送你一筆禮,無論如何,我要更對得住你些。」

  二春瞅了他一眼,低聲微笑道:「更對得住我些,我看你怎樣對得住我罷!」

  楊育權便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向魏老八笑道:「二春這孩子調皮得很,你這蠢牛一樣的東西,哪裡對付她得了。」

  魏老八站在一邊,沒有作聲,楊育權沉著臉道:「你不要不高興呀,這還是我的人,我一不高興,我就不把人給你了。」說著,左手把支票交給了陸影,右手搭在二春的肩上,魏老八笑道:「楊先生怎麼說這樣的話?她就跟了我,還不也是楊先生的人嗎?你高興哪一天收回來,你就那一天收回來。」

  二春聽了這話,把兩眼瞪著荔枝樣的圓,把臉漲得鮮血樣的紅。魏老八看了她的樣子,知道她的用意何在,只是向著她笑笑,並沒有說什麼。也不知道幾時,陸影接著楊育權的支票溜出去了。這時,他又二次回轉屋子來,笑道:「大家分散了罷,天亮了。」

  二春聽了這話,卻不禁噗嗤的一笑。楊育權握了她的手道:「別的都還罷了,你每次突然一笑,倒讓人有些莫明其妙了。現在說到天亮,你又笑了起來,這天亮了有什麼好笑,你一聽到,就噗嗤的笑起來。」

  二春道:「這有什麼莫明其妙呢?在南京城裡,我只覺得糊裡糊塗天就黑了,到了你們這裡,整個變過來,是糊裡糊塗的過了一夜,天就亮了。」

  楊育權笑道:「天亮了我們都去睡覺,醒過來已是下半天,那就糊裡糊塗又天黑了,你不要看我們過著糊塗日子,但是我們打起算盤來,可是很精細。」說著,也呵呀一聲,伸了一個懶腰。二春回頭一看,坐在屋子裡沙發椅子上幾個人,都已睡得呼呼打著鼾聲。王妙軒手裡拿了煙籤子,半側了身子,也睡在煙鋪上。只有魏老八眯了兩隻綠豆眼向自己看過來。

  因道:「楊先生,我要去睡覺了,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嗎?」

  楊育權笑著想了一想,拍著二春的肩膀道:「我沒有什麼事了,你請便罷。」

  二春聽了這句話,並不等到楊育權說第二句,立刻就離開了他,向自己屋子裡走了去。遠遠的還聽到了楊育權哈哈大笑,似乎他又奏著凱歌了。二春頭也不回,逕自走向屋子裡去睡著。也在心裡有了一定的計劃,倒上床去睡下,就昏沉著忘記了一切。等到睡足了醒過來,卻看到黃黃的太陽影子,斜照在玻璃窗上。心裡倒想著,睡的時候還不算多,太陽是剛剛起山呢!於是在枕上又猶疑了一會子,可是那太陽影子,由金黃變到淡黃,漸漸的竟成了模糊的影子,將手在枕頭底下摸出手錶來一看,卻是五點多鐘。這仲秋的日子,不會在五點鐘太陽高照,分別是太陽落山了。

  披衣起床,掀開窗簾子一看,見樓下院子裡,卻停放著好幾輛汽車,走廊上人來人往的,也透著忙碌,這就淺淺的冷笑了一聲。自己緩緩的把衣服穿好著,這才把房門打了開來。當她把房門打開的時候,門外卻有兩三個人站了候著,看到她,就都深深的鞠著躬,說聲二小姐恭喜!二春望了他們,還沒有答話,早有好幾個人隨聲叫著,二小姐起來了,二小姐起來了。看那樣子,似乎全屋子的人,都在等候著自己起來。臉上透著有點發熱,然而想到自己的打算,就不能不鎮定些。因之回轉身到屋子裡來坐著。本來楊育權很是客氣,就派了兩個女傭人,專門在這屋子裡伺候著的。今天是更為恭敬,又多派了一個女人來伺候。那女人黑黑的皮膚,高高的個兒,說了一口皖北腔,長腳褲子,細袖短褂子,倒有一把烏黑的長髮,梳了一個橢圓髻,在鬢邊倒插了一朵小紅花,她仿佛很懂規矩,無事不進房來,端了一把方凳子,坐在房門口。

  二春看在眼裡,心裡卻不住的冷笑。一會子,由原來的女僕,送了一杯牛乳進來,二春笑道:「我並沒有什麼事,有了你兩個,已經覺得扯住了你們的工夫,現在倒又來了一個。」

  那女僕道:「今天新來的這位侉大娘,是魏八爺叫了來的,她什麼事也不會做,就是有幾斤力氣。」

  二春笑道;「難道他怕人搶親,找這麼一個人來保鏢嗎?」

  女僕笑著,沒有多說什麼。過了一會,卻聽到窗戶板呼咚的敲了幾響。接著,楊育權問道:「二小姐起來了,到我屋子裡來坐坐罷。」

  二春道:「你不知道今天我是新娘子嗎?」

  楊育權道:「我引你見一個人。」

  二春道:「我不見客。」

  楊育權道:「別人可以不見,這人你非見不可,你如不見,失了這個機會,就不要怪我了。」

  二春聽了這話,心裡倒有些跳動起來,因道:「你說這是誰呀?」

  楊育權笑道:「說破了就不值錢,反正你見到之後,決不至於失望。」

  二春心裡一想:「這准是徐亦進。」

  昨晚上沒有走得了,又讓他們捉回來了。但聽那楊育權的口吻,不怎麼生氣,又像不是徐亦進。是了,大概是那唯利是圖的露斯,看到那五百元的支票,果然來了。這個猜法對了,倒要看看這刁貨,今天見面,還有什麼話說。於是整理了幾下衣服,摸摸頭髮,就一鼓作氣的,向隔壁屋子裡直沖了來。人還沒有進門,先就問著:「客在哪裡?」

  楊育權口裡銜了煙捲,架著腳坐在沙發上,經她這一問,口裡噴出一口煙,將臉向裡面的椅子,偏著搖了一下。二春看時,卻是端端正正的坐著自己的母親,心裡不知何故,只管跳了起來。同時,兩片臉腮,也都紅透了,站在屋子中間,不前不後的呆住。

  因道:「媽知道了今天的事嗎?」

  唐大嫂道:「魏八爺派人到家裡來拿你的衣服,我以為是楊先生有意思放你回去,叫我來接你的,我很高興,還叫了一部汽車坐著來的呢。」

  楊育權笑道:「你怎麼說以為我要放她回去呢?我不早就當你娘兒倆的面說過,可以讓她回去嗎?她再三的說,不來就不來,來了就不回去,那我有什麼法子。這一層,我倒也原諒她,她和小春不同,並不是個賣藝的,不回去就不回去罷,我的朋友很多,隨便送給哪位朋友都可以。偏是魏老八這傢伙看中了她,和我懇求了好幾回,說是我既不留她,她又不肯回去,倒不如給了他,解決這層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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