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唐大嫂昂著頭想了一想,因點著頭道:「也罷,我來親自出一趟馬,好在老萬全老闆,都是熟人,泡一碗茶,我在前面櫃房裡坐著,萬一有什麼事發生,我立刻進去和你保鏢,你這也就不必再害怕了吧!」

  小春道:「你真同我去嗎?」

  唐大嫂一起身,就在她前面走著,連第二句話也不說,出了大門,唐大嫂索性坐了一乘人力車子,在她前面引路。小春並不是不敷衍錢伯能,她還怕整卷的鈔票咬了手不成?現在有母親出來保鏢,料著姓楊的縱然在場,也不能做出在電影院裡那種動作來。到了老萬全門口,早看到馬路兩邊,夾道放著漂亮的汽車,其中有幾塊號碼牌子,就認得是熟人所有的,那靠著酒館大門口所擺著的,便是錢伯能的車子,心裡也就想著,老錢也許是今天大請賓客,在盛大的宴會中,是無須懼怯什麼非禮行動的。這一轉念,就大著膽子向館子裡面去,先低聲問著茶房:「胡酒仙教授這批人散席了沒有?」

  茶房說:「胡先生這一席快散了,錢經理的客還沒有來齊。」

  小春見母親也在身後站著,和她丟了一個眼色,唐大嫂微點了一點頭,好像說是知道了。小春向胡教授這邊房間裡走著,老遠就聽到一副粗糙的嗓子,在那裡吆喝著昆腔,唱詞是什麼,一小春沒有懂得。可是這腔調,至少在酒席上聽了胡教授唱過十遍,乃是魯智深醉打山門。心裡自替自己寬解著,他們正在高興的當兒,雖然自己來晚了一點,諒著也不會見怪。因之掀開了門簾子,且不走向前去,就手撐了門簾,斜側了身子,向正中全席人微笑著。這一席男女,共有十幾個人,是大批先生,和夫子廟上幾個歌女,夾坐在一處。

  小春這樣在門簾下一站,仿佛有一道祥光射到座上,那些先生不約而同的,啊喲了一聲,全體男賓起身相應,那位唱醉打山門的主人翁胡酒仙,把頭仰起來,手拍了桌沿,正吆喝得起勁,忽然大家一陣歡呼李香君來了,那主人翁也就挺著一個大肚囊子站了起來,他那副南瓜式的臉上,笑眯兩條蛾眉式的小眼,連連點著頭道:「三小姐,三小姐,請這邊坐。」

  小春慢慢的走了過來,笑道:「要胡先生多等了,我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本來打算不出來的,可是胡先生請客,我又不能不到。」

  那胡酒仙把著兩個拳頭,抵齊著鼻子尖一拱,笑道:「多謝多謝!」

  側坐一位有兜腮鬍子,穿著大袖藍布大衫的先生,拿了一柄尺多長的摺扇,在半空中畫了圈圈道:「此所謂多愁多病身也歟!」

  小春挨了胡酒仙坐下,他躬身問道:「對不住,我們菜吃殘了,三小姐要吃點什麼?」

  小春道:「不必客氣,不要打斷了胡先生的佳奏,還是清唱罷。」

  胡酒仙笑道:「我不過是個小丑,大家吃寡酒無味,我唱兩句,讓大家一笑,好多喝兩盅,三小姐一來,春風入座,四壁生輝,哪裡還用得著我來唱。」

  小春見席上還坐有三位歌女,不願意一個人盡受恭維,笑道:「胡先生近來更會說話。」

  胡酒仙且不向她回話,向左手一個長圓面孔的人道:「小春是非常聰明的一個孩子,不但唱得好,而且常識豐富,在秦淮河上思想前進的人,我覺得無出其右了。」

  小春看那人,三十多歲年紀,頭上西式分發,雖不搽油,卻也梳得清楚不亂。身穿一件淺灰嘩嘰夾袍子,沒有一點髒跡和皺紋。滿座人大鬧,他卻是斯斯文文的微笑著。他聽了胡酒仙的話,便向小春道:「唐小姐何不到北平去玩玩?關於戲劇方面,可以得到很多的參考。」

  胡酒仙又插嘴道:「我來介紹,這位是名教授大音樂家周樂和先生,久在北平,對於戲劇界之熟識,是不用提了。三小姐今天認識認識,將來到北平去,周先生是可以多多幫忙的。」

  小春向周樂和點頭道:「是的,很久就想去,無奈在秦淮河上賣藝的人,他想離開秦淮河,就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

  胡酒仙又一拍桌子道:「這話含有至理,而且感慨系之,我為浮一大白,你喝橘子水陪我一杯,可以嗎。」說著,拿起旁邊茶几上的橘子水瓶,滿滿斟了一玻璃杯,放到小春面前,然後自斟了一杯花雕,端起來一飲而盡,便向著小春乾杯道:「橘子水你也怕得喝嗎?」

  小春笑道:「陪胡先生喝酒是可以的,不過像胡先生這樣說法,我就不敢喝,像我們這些小孩子,正要在老前輩面前領教,怎麼我們隨便說一句話,胡先生就這樣誇讚起來。」

  周樂和微笑著點點頭道:「唐小姐果然說話得體。」

  那兜腮鬍子,又把摺扇拿起來,在空中畫著圈圈道:「一個桃花扇裡人。」

  同席的男賓都笑著說這七個字,有無限蒼涼的意味。那幾個歌女,雖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麼用意,可是他那副做作倒是很滑稽,大家也都隨著笑了起來。胡酒仙昂著頭,把那七個字念了幾遍,又搖撼了兩下,笑道:「這七個字很好,不可無詩,我來湊一首七絕罷。」

  便一面念著字句,一面作成解釋的樣子微笑道:「博得佳名號小春,六朝煙水記前因,當筵更觸興亡感,一個桃花扇裡人。」

  他念到最後七個字,身子向後仰著,將右手微微拍了小春的肩膀,左手一個穿小袖藍綢長夾袍,鼻子下蓄了一撮小鬍子的人,點了頭道:「詩未可厚非,但第三句可以斟酌。」

  胡酒仙道:「鐵石兄,你覺得當筵兩個字不好嗎?其實今日之事,我輩未必能及複社諸生耳!」

  他雙手按了桌沿,把胖的腦袋,和兩隻闊肩膀,一同搖撼起來,周樂和笑道:「今天什麼事,發動了胡兄的牢騷。」

  小鬍子沉了臉道。「假使我們生在桃花扇時代,決不是那樣做法。桃花扇裡面那幾位主角,舉動是太消極了,我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治平之世,是不必說了,就是危亂之際,萬不得已,也當學學文天祥陸秀夫。」

  胡酒仙見他說得口水亂濺,紅了兩隻眼睛,這就拿起筷子來,對了盤子裡的菜,連連點上幾下道:「且食蛤蜊。」

  那小鬍子身邊,也坐了一位濃裝豔抹的歌女,笑道:「王鬍子今天有三分酒意了。」

  鬍子道:「醉了,沒有這回事,回頭我們一路打彈子去,我不連贏你三盤,不能算事。」

  那歌女笑道;「好像你說過以後永遠不打彈子了,我倒不敢約王先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