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唐大嫂默然坐了一會,然後把她自身入世以來的經驗學問,反復的說了一遍,最後,她作了一個譬喻,在秦淮河上的女人,不論好的、醜的,像掏糞的鄉下人一樣,有鼻子,有眼睛,誰不知道大糞是齷齪無比的東西,想到,忍住這口氣,把糞挑下鄉,倒進田裡去,就可以長出青鬱鬱的瓜呀,萊呀,糧食呀,那就不怕了。你不要看下流男人做出樣子難看,到了沒有人的時候,那些講禮貌有品行的君子,作出來的事,還不是和下流男人一樣。秦淮河上的女人,認定了是掏糞的生意經,下流男人也好,正人君子也好,能夠出錢的,就和他談交情,下流女人對於男人所要求的,並不比正人君子加重一分一厘,既可和正人君子來往,為什麼怕下流男人呢?這一篇大道理,小春雖是聽不入耳,可是找不出一個理由來駁她。只是偏了臉,將頭枕了手臂睡著,這卻有個第三者在堂屋裡插言答道:「唐家媽說的話,那全是真的。不是這麼著,我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

  小春抬起頭來看時,是母親的老前輩汪老太來了,她穿一件半舊的藍湖縐短夾襖,頭上梳了個小小的月亮髻兒,五十多歲的人,驗上還沒有一條皺紋,手裡捧了一隻水煙袋,慢慢走進房來。小春對於她,向來是取著尊敬的態度的,立刻就站了起來,向汪老太點個頭,說聲請坐。

  汪老太隨了唐大嫂進來坐著,呼了兩筒煙,笑道:「我住在前面屋子裡,聽了大半天了,那意思我也多少懂一點。小春,你不要看我這一大把年紀,當年風花雪月,也經過一番花花世界的呀。年輕的時候,受了人家捧場,以為一輩子都是王嬙西施,只揀自己願意的去尋快活。到於今,還是住在秦淮河邊,混日子過,看看世上,人家滿堂兒女,有規有矩的過著日子,真是羡慕得很,但這是強求不得的呀。所以我勸年輕人,第一是不要把錢看得太容易了,能積攢,就早早積攢幾個,不趁這日子人家捧你的時候抓餞,江山五年一換,將來就沒有你的世界了;第二,是看定一個老成人,把終身大事安頓了。唐大嫂,這些事,你做娘的應當留意。阿彌陀佛,我不像別人一樣,眼前有個人,就恨不得替自己抓一輩子的錢,小春是你親生親養的,你當然不把養女看待她。我想,讓她再混五年,可以讓她替你找個好姑爺了。」

  唐大嫂道:「哪要許多日子,有相當的人,一年二年,我都可以放她走。那時,我吃口長齋,什麼也不用操心了。」

  汪老太身子向前湊著,將手上的紙煤指點了小春,笑道:「你聽到嗎?你又沒個三兄四弟的,你娘的後半輩子,就靠了你,你不替她攢下幾個錢,她關門吃長齋這個心願,像我一樣,總是還不了的。在秦淮河上的青年女人,不必看相算命,只看我這面鏡子,就明白了。」

  小春很瞭解汪老太過著什麼晚年生活的,聽了這最後一句話,就讓她很受著感動了。

  §第十回 贊少女騷客賦豔詩 接財東錢商擺盛宴

  哪一個在秦淮河流浪的女人,肯一輩子流浪下去,假如物質上有相當的滿足,誰都願意收帆靠岸的。唐小春雖然不滿二十歲,可是終日在這批同志裡面薰陶著,她已經有點顧慮到將來。汪老太一說到將她自己作鏡子,小春便想到這老太是三十年前秦淮河上四大金剛之一,只因不大愛惜金錢,到了晚年,手上沒有積蓄,離不開秦淮河。那末,現在是掙錢第一,儲蓄第一,毫無疑問。她耳朵裡聽了這兩位老前輩的教訓,低了頭默然坐著,心裡就在回味那些秦淮河格言。

  正這樣開著座談會,車夫已經送進幾張請客條子來,小春接過來一看,一個主人姓萬,一個主人姓金,想不出是誰。另有一個在請客帖上,署名酒仙兩個字的,知道這是一位大學教授,他有一班詩酒風流的同志,把他比著候朝宗,把自己比著李香君,雖然那些人並不動手動腳,和胡亂開玩笑,可是他們那股子酸氣逼人,也沒有什麼趣味。因之把三張字條全向茶几上放著,自己依然將一隻手撐了椅子靠,把頭斜托著,態度很是自然,不像有什麼動心的樣子。唐大嫂把帖子接過來看看,問道;「全是些什麼人?」

  小春道:「我只知道在老萬全請客的是一班教授,若有工夫的話,和那些書呆子混混,倒也有趣味。」

  汪老太架了腿坐在椅子上,左手捧了一隻水煙袋,斜靠在懷裡,右手拿了一根紙煤,送到嘴唇邊吹呼兩下,並不去燃煙,又吹熄了,向小春眉毛一揚,笑道:「你不要看錯了書呆子,待起人來,倒是實心實意。在我們年青的時候,南京還三年有一次大考呢。那各處來趕考的秀才,窮的也有,富的也有,那些真有錢的少爺,還不是帶了整萬銀子到南京來化,秦淮河為了這班考相公,很要熱鬧一陣子。小春,你也不要看小了這種人啦。」

  小春道:「我自然會去敷衍池們一陣子的,這些人在宴會上倒是規規矩矩的。」說時,車夫又送進兩張請客條子來,唐大嫂問道:「今天禮拜幾,現在還不過五點多鐘,怎麼就有這些條子要出?」

  小春坐在她對面,突然把身子一扭,撅了嘴道:「你看我娘說話,什麼出條子不出條子。」

  唐大嫂頓了一頓,笑道:「喲,這句話,又冒犯你了,我們自己向臉上貼金,說是茶客請我們吃飯,那不過是自騙自的話,客人也好,酒館裡也好,哪個不是說叫某人的條子,要圖乾淨,除非我們發了一筆洋財,遠走他方……」

  小春手拍了椅子靠,突然站起來,接著又坐下去,紅了臉道:「人家瞧不起我們,那是沒有法子,為什麼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當歌女也和平常賣藝的人差不多,為什麼別種賣藝的,總是賣藝的,到了我們當歌女的,就變成了下流女人了嗎?」

  那汪老太看到她娘兒倆鬥嘴,且不忙插嘴,從從容容的吸了幾袋煙,然後噴出一口煙來,向小春微笑道:「三小姐,你根本錯了!我們住在秦淮河邊的人,在人家眼裡看來,都是下流的。你說你不下流,他還能夠反問你一句,有錢租房子,哪裡也可以住,為什麼要住在秦淮河。其實,我們也不必和人家計較什麼上流下流,你出門去,穿一身綢緞,坐著汽車,若要肯花幾個小錢,那麼,無論什麼人見著你都會叫小姐。要不,你穿一身粗布衣服,在街上走著,真有人叫你小姐,別個一定說那人有眼無珠認錯了人。這個世界,只有轎子抬銀錢,哪有轎子抬廉恥。說到最上流的人,好像就是做大官的,現在做大官的,我雖沒有什麼往返,可是早三十年前,我認得的大官就多了,平常他們穿得恭恭整整,好像閻羅殿上的閻君一樣,一點也不苟且,可是等到幾個夥伴在一處,談起巴結哪個闊老可以得實缺,弄到個實缺,可以發橫財,他們和我們談生意經的時候,一模一樣,你說那種人是上流還是下流呢?」

  小春道:「汪老太的話,當然也是實情。但是我們自己也不應當來戳破紙老虎。作官的有個紙老虎,我們也有個紙老虎。」

  唐大嫂很深地喲了一聲,笑道:「還說什麼呢?以後我不這樣說話就是了。小姐,你今天的應酬,大概很忙,已經有五六處朋友請你吃飯了,你應該收拾收拾出去了。據一個作大官的人告訴我,他平日一天有三樣忙,就是吃飯忙,會客忙,開會忙。你現在也有了大官三忙中之一忙了。」說著,臉上帶了一種很輕鬆的笑容。可是小春手托了頭坐著,微偏了臉,對著窗子外的天空出神。唐大嫂笑道:「可以走了,老早的人家請客帖子就來了,你馬上去,也要有兩處趕不上。再要遲了,所有的這幾個地方請客全趕不上了。」說著,將兩手來抄著小春的手脅,小春格格的笑著,身子一扭,跑開來道:「格支得人家癢斯斯的。」

  汪老太道:「你看你娘這樣著急,你就打扮打扮快出門罷。」

  小春倒是很相信汪老太的話,對梳粧檯很快的修飾了一會,挑了一件鮮豔的衣服穿著,拿了手提包在手,汪老太吸著水煙袋,點點頭笑道:「細條個子,鵝蛋臉兒,穿上這嫩綠的絲絨長衣服,真像個畫上美人。這第一下到哪裡去昵?最好是到老萬全去應酬那班書呆子去,他們看到你這副情形,一定要做兩首詩讚美你。」

  小春道:「我倒是先要到老萬全的。」

  她說了這話,車夫在天井裡插言道:「到老萬全罷,又來了一張條子了。」說著,人站在房門口,一隻手把那張請客帖子舉得老高的,笑道:「錢經理請客。」

  小春道:「哦,你都認得他的筆跡了。」

  車夫笑道:「我要有那個程度就好了,是送條子的那個茶房來說的。」

  小春接過那請客條子看了一看,點著頭道:「果然是老錢寫的字呀,你看怎麼樣,我不去好嗎?」說著,扭轉身來,對著唐大嫂望著。唐大嫂道:「前兩分鐘,你還說到老萬全去的,怎麼錢經理到了那裡,你反而不去了?」

  小春道:「我沒有告訴你嗎?他們同夥裡面有個姓楊的,不是個東西嗎?」

  唐大嫂道:「不是東西又怎麼樣?當了酒席上面,許多人在座,他也沒有那種本領,會把你吃了下去。」

  小春把手提包放在茶几上,手按了茶几沿,鼓起了腮幫了,唐大嫂道:「你想呀,你在電影院裡,是擺出一副生氣的面孔走開了,現在人家請你吃飯,你又不是怕那姓楊的,倒是有意給姓錢的過不去了。」

  小春道:「你問問姐姐看,那個姓楊的,真是讓人家不敢見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