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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阿金道:「走走走,我門也不用帶。」說時,把兩手扣了衣紐,已經走到天舞裡去。趙劉二人一路跟了出來,趙胖子道:「你不用去了,你只說那人是誰?」

  阿金道:「怎麼樣?我見不得三寶螞?我在馬路上站著,什麼大人物也見過,並沒有灑上哪個一身臭水;鼓不打不響,事不見不明,我不見著三寶,我不能說,帶東西帶少了,帶話帶多了,回頭你們多帶上幾句話,我糊裡糊塗受了罪,還不知道罪犯何條呢?」

  趙劉二人把進門那股子勁都消下去了,倒是望了她,不會動腳,阿金道:「怎麼樣?你們不打算去了嗎?不去就不去,我還要作年飯吃呢!」

  趙胖子軟了聲音道:「阿金姐,我和你商量商量,你見了唐大嫂子的面,說話客氣一點,行不行?只要你把話說得中肯,我保你無事。」

  阿金道:「我本來無事,用不著二位老闆煩心。」

  趙胖子把肉腮沉了下來道:「鹿嬤,好不識抬舉,你打聽打聽,夫子廟混了三十年,哪個刮過我趙胖子的鬍子。」說話時,鄰居都圍攏了,把他們的談判,聽了半天,都勸阿金不要拂了兩位老闆的面子。

  阿金這才道:「我不是不通人性的畜牲,只要別人給我面子,哪個人不是十月懷胎出世的。當野雞的人,命生得下賤,一樣懂得好歹。只要別人把我放得過去,我自然也放得過別人去。那末,我們走罷。」

  她說完了,又是在人前面走著。趙胖子看到她太大方了,倒怕她逃走,出門就雇了三部人力車子,把阿金夾在中間坐著走。到了唐大嫂門口,趙胖子請劉麻子會車錢,自己卻搶上前兩步,向主人報告去了。劉麻子知道這意思,故意在大門口延了一會子,然後把阿金帶了進去。阿金走到最後一進的天井裡,就看到唐大嫂,口裡銜了一支煙捲,含笑靠了堂屋門站著,老遠的還點了個頭,阿金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苦悶,這時先解除了一半,也就跟著這意思,笑著點了兩點頭。唐大嫂道:「對不起,對不起!他們二位把你小姐找來了。這件事和你小姐無干,不過有幾句話打聽罷了。」

  阿金笑道:「唐家媽!你不要取笑,我們還配叫什麼小姐,你就叫我阿金罷。」說著話,隨了這話,走進了堂屋。

  唐大嫂讓她坐下,笑道:「這件事,我們已猜准了是王大狗子幹的了,為什麼我們還不拿他呢,因為他實在洗手兩三年了,我們也怕冤枉好人,所以不能不慎重一點;其實,我們有好多證據了:一來,有人見他穿了一身西裝;二來,看到他整塊錢舍叫化子;三來,他又幫助了你一筆款子。這還不算,還有一件事,是他自己露了馬腳,就是他向來有個脾氣,雖然把人家東西偷去了,他一定退還人家當票子,夫子廟的老人,都知道他這一套的,只要你把他交出來,就沒有你的事。」

  阿金聽她這樣一說,暗裡連叫了兩聲原來如此。呆了一呆,突然站起來,卻走向唐大嫂面前跪下,唐大嫂牽起她來道:「你不用害怕,這事我知道與你無干,大概王大狗幹什麼的,你現時才明白吧?」

  阿金道:「不,我早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了。」

  唐大嫂道:「你知道那就很好,他現時在哪裡?」

  阿金道:「不過這件事與他無干,是我幹的,大狗雖然在外面亂花錢,那是我分給他的,當票子呢,也是我受了他的勸,請他代我退回的。」

  唐大嫂子又點了一支煙捲抽著,兩個指頭夾了煙捲放在嘴角上,斜了眼對阿金臉上望著,搖搖頭笑道:「這事是你幹的,你不要瞎說,這個行當,自古以來,我還沒聽到說有女人幹的。你真有這手段,不妨再來一回,你就把我的家搬空了,我都不怪你。」

  阿金道:「是真的,這是我幹的;不然,我怎麼認得王大狗呢?這本領就是他傳授給我的。至於他本人,果然是唐家媽那句話,洗手兩三年了,你老人家不要冤枉好人。我作的事,我願承當,錢是花光了,不能還原,請你老人家叫警察來,就把我帶去押起來罷。」

  唐大嫂道:「我知道,你是因為王大狗幫了你一個忙,你無法報他的恩,就來替他承當這一行罪;不過是百十來塊錢的事,犯不上這洋替人吃虧。」

  阿金道:「不,實在是我作的。」

  唐大嫂聽了她的話,一時倒沒了主意,坐在椅子上,只管抽煙卷,趙胖子道:「大狗這東西狡猾不過,從昨晚上起,就躲起來了,四處派人找他沒有一點蹤影;要不然,把他找了來,當面一問,不怕他不招。」

  阿金道:「趙老闆,不是我說話冒昧,你這樣說,就透著多事了,你們破案,無非是要捉正犯。現在正犯已經有了,你們何必還要多攀好人呢?」

  趙胖子微笑著,劉麻子正對了她臉子望著,很沉著的道:「你是好漢,你要作一點顏色我們看。」

  阿金道:「我敢作什麼顏色給人看呢?不過我是憑了我良心說話,而且各有各的行規,我犯了罪,多拉一個人,也減輕不了我的罪。」

  趙胖子望了唐大嫂道:「唐家媽,你看這件事,應當怎樣辦呢?」

  唐大嫂吸著煙捲,一恨接上一根的抽,默然了很久,最後她道:「東西是無法追回來的,當票子寄來了。東西當在上海是不會假的;至於錢呢,你看阿金這樣子,能逼她的命。只有找著王大狗,或者可以在他身上,掏出一些沒有花光的錢來。只是這傢伙躲得無影無蹤,哪裡去找他呢?」

  趙胖子看看阿金,又向劉麻子丟丟眼色。劉麻子臉色一變,伸手將茶几一拍道:「你這個女人,好不識抬舉,我們對你說了許多真心話,都搖不動你的心,唐家媽對你,真是另眼相看,你一點也不知道感謝,我們決不為難王大狗,只要把他找了來,多少取回一點款一子。你現時一個字不提,不是誠心讓我們為難嗎?你快說,他躲在哪裡?」

  阿金默然了一會,向唐家媽道:「唐家媽,你老人家是神明的,我大凡有絲毫推讓的法子,我也不願自己挺了腰杆子來承當這一項罪。」

  唐大嫂噴出一口煙來,淡笑道:「我沒想到在秦淮河混了二三十年,於今會在陰溝裡翻了船。」

  劉麻子道:「那沒有話說,只好把她帶局。我看這件事是私了不下的。」

  唐大嫂並沒有作聲,趙胖子向阿金道:「你聽到沒有?也無怪劉老闆生氣,你自己要識相點。」

  阿金道:「唐家媽待我好,兩位老闆待我好,我都知道;只是王大狗和我認識以來,只有他上我家來,他家住在哪裡,我真不知道。你們要我交人,逼死我也交不出來。」

  正說到這句話,有人在天井外面搭腔道:「不用逼命,王大狗來了。」

  隨著這話,果然是他進來了,手裡拿了一圈麻,索,向地面上一扔,摘下了頭上那頂瓦塊帽,在堂屋中間挺立的站著,對唐大嫂道:「東西是我偷的,當票子是我寄來的,錢是我花,和阿金一點不相干,直到現在,大概她還不曉得我叫王大狗吧?怕你府上繩子不方便,我自己帶來了,請你把我捆上罷。」

  這不但唐大嫂對他呆望著,就是趙劉兩個人,也都望了他愕然,王大狗道:「窮人的身上,錢是存留不住的,我把戒指當掉了,把錢揣在身上,見了窮人,就分他幾塊,一齊都花光了。雖然唐家媽丟了一點東西,可是我和你老人家,也積德不少,我身上還有五十多塊錢沒有用完,請你老人家收回去。」說著,在身上掏出一疊鈔票,放在茶几上,然後背了兩手在身後,向趙劉二人道:「請你二位把我上綁罷。」

  趙胖子走向前,左右開弓,便給了王大狗兩個嘴巴,瞪了眼道:「你好大的膽,在太歲頭上動土!唐家媽在夫子廟幾十年,沒有對不起哪個,你……」說時,又抬起手來要打。唐大嫂站起來,就伸直了手攔著道:「胖子,你先不要動手,我來問他兩句話。」

  於是走到他面前,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因道:「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帶了什麼賊骨頭的人,年輕輕的,什麼事不能作,為什麼要作賊?」

  大狗道:「你不用問,我偷了你小姐的東西,應該受罰,請你處罰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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