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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阿金道:「以前我對各位鄰居說的都是實話,一向不認識他的,難道你先生聽到什麼不好的話嗎?」

  賽諸葛道:「並不是聽到,我還親眼得見呢!不信這個人,他竟一個字不識,今天上午,他到我算命攤子上去,要我代他寫一封信。」

  阿金道:「哦,他和你是朋友。」

  賽諸葛道:「我攤子上,本來有代人寫信一項,只要出兩角錢,什麼人也可找我寫信,何必朋友。他到我攤子上來,並不認得我;但是他那天穿了西服磕頭,那一副形相,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一見他就認出是助你款子那個人了。」

  阿金道:「他要你寫什麼信?」

  賽諸葛道:「信是我寫的,我記得,我照了他的意思寫著,我念給你聽:『小春三小姐慧鑒,客套不敘,啟者:前日至府,借得鑽石戒指一枚,皮包一隻,謝謝!戒指在上海押得洋六百元,款已代作各項善舉,今將當票奉還,請為查收,並候秋福!鄙人金不換頓首。』」

  阿金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呀!他有那個大情面,就可以和人借東西。」

  賽諸葛笑著,連搖了兩下頭道:「不!這裡大有文章呢:第一,他寫信寄交的這個人,是鼎鼎大名的歌女唐小春,日前報上登著,她丟了一隻鑽石戒指;第二,你說那人姓王,信上卻變了姓名叫金不換,顯然有弊,第三,這當票為什麼不自己親手交還,要寫信寄去昵?我看那人賊頭賊腦,定不是個好東西。阿金!你可不要受了這一百塊錢的累。」

  阿金想到王大狗自己過去所說的話,有些藏頭露尾,現在把賽諸葛的話仔細的想上一想,倒呆了很久,答不出所以然來。賽諸葛道:「我們既是鄰居,我遇到了這事,不能不告訴你。」

  阿金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一定是幫助我的那個人,也許是你看鍩了?」

  賽諸葛道:「看錯了,看錯了就挖我的眼睛!」

  阿金道:「不管怎麼樣罷,我的娘死了,屍首收不起來,不是人,家救我一把,到如今也許還沒有收殮起來呢!慢說那位王先生不是壞人,就算是壞人,作錯了事,我也願意受這分贓的罪。我看你的話,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你不說你擺了幾十年的算命攤子,看出人家家財有幾十萬嗎?又看出他是財政部交通部一個小公務員嗎?你沒有得著人家的錢,紅口白牙齒亂罵人,說人家是個賊,賊也不要緊,我是個當野雞的,交這麼一個朋友,還玷辱了我嗎?你無事生非,把這話來告訴老娘作什麼?人家幫我娘的棺材錢,還剩下十塊八塊,我有我的用處,也不能白送給你,你把這些話來嚇我作什麼,想敲我的竹杠嗎?」

  她說了這一連串的話,可把臉子板起來了。賽諸葛被她這一陣說著,站著不是,走開也不是,呆了臉向阿金望著,總有兩三分鐘,才冷笑道:「好一張利口,我好意倒成了惡意。」

  阿金道:「當婊子賣身的人,不會有什麼好話,你想想你自己,又是什麼好人。」

  賽諸葛把臉皮氣白了,拱拱手道:「領教,領教。」說著,一扭身跑了,可是他這一扭身,可會平安無事嗎!

  §第八回 重私恩偷兒爭自首 忿家醜失主兩饒人

  天下盡多為別人的事,惹上自己一身麻煩的人;也有惹上了麻煩,再出來一個多事的,使這圈子,就慢慢的兜得大了。王大狗和賽諸葛就在這個情形中。阿金哪裡會想到這些,倒覺得罵了賽諸葛一陣,落個痛快。事後和鄰居談起,還囉囉嗦嗦數著賽諸葛的不是。那鄰居站在天井裡,隔了窗戶向裡面叫道:「阿金,你少說兩句罷,我看這件事,會鬧出風潮來。」

  阿金由窗格子上伸出臉來道:「鬧出什麼風潮來,會把我解到公安局去,打我二百手心。」

  老鄰居道:「雖不打你二百手心,少不得有警察找你來問話。」

  阿金道:「那我等了他,一個當野雞的,還怕什麼丟臉不成?」說著,兩隻巴掌高抬起來拍著,拍了兩下重響,那老鄰居搖搖頭,伸著舌頭走了。阿金說了這話,自然是不掛在心上。過了一天,是上午九點鐘的時候,有人在天井裡叫了一聲:「阿金在家嗎?」

  阿金伸了頭看時,見一個人穿了一身青灰湖縐短襖褲,挺了一隻大肚囊子,頭上盆式的呢帽子,歪了向後戴,露出他一張南瓜臉,左臉泡上長了一個黑痣,上面擁出一小撮長毛,阿金認得他,這是夫子廟有名的角兒趙胖子。他後頭跟著一個長臉麻子,穿了一件青綢長夾襖,袖口上卷出兩小截裡面白綢衫袖口,不戴帽子,那個人也是一位夫子廟知名之輩劉麻子。於是答應了一聲道;「在家裡呢,兩位大老闆,請到屋子裡坐。」

  劉趙二人隨了話進來,一進門,先打量她的屋子,見一副床鋪板,搭了一張小鋪,上面亂放了兩條破被褥,橫靠牆放了一張空竹床,另配兩隻破方凳,靠窗戶放了一張兩屜桌,煤油燈,煙捲筒子,雪花膏瓶,梳頭油盒亂堆著。另外一面尺大的鏡子,卻把毛繩子捆住了破鏡架,床頭邊雖堆了兩隻破舊的黑木箱子,連搭環也沒有。不用說了,顯著那箱子裡不會有什麼值錢東西。倒是報紙糊的牆壁上,有兩件整齊的衣服,掛在月份牌美女畫邊釘子上。阿金用手抹了兩抹方凳子,笑道:「太陽照進房裡來了,請坐罷,兩位大老闆,有什麼事見教呢?」

  趙胖子伸了兩條八字腿坐著,雙手提起了褲子腳,因笑問道:「難道你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嗎?我們也知道,這並不是你幹的事,不過多少你應該知道一點路數?唐大嫂子,也不願把這事弄到公安局去,只要你到她家去把這個拿東西的人,指正一下子。」

  阿金聽了這話,心裡不免撲撲亂跳。可是她極力的把臉色鎮定著,靠了房門站定,交叉著十個指頭,把手放在腹部淡笑道:「趙老闆無頭無腦這一頓話,我倒有些摸不清原故,什麼糖大嫂鹽大嫂的。」

  劉麻子坐著一拍大腿道:「不用三彎九轉了,直說罷。你老太去世,沒錢收殮,我們知道有人幫了你一筆款子,這個人有人打聽出來了,他就是偷了唐小春的鑽石戒指的人;這個人姓甚名誰,我們也知道,不過沒有人指證,我們還不能把他抓著;但是他也跑不了,若是這樣一點小事,我們也栽跟鬥,不用在夫子廟吃飯了。」

  阿金垂下上眼皮,想了一想,點著頭道:「劉老闆爽直,我也就爽直些。是的,有人幫助過我一筆喪費,唐大嫂就是唐小春的娘,從前秦淮河上有名的唐三寶吧?」

  趙胖子瞪眼哼了一聲,劉麻子道:「誰和你說這些!」

  阿金笑道:「我們是同行,她是我的老前輩,這話說不得嗎?」

  趙胖子一道:「你打算硬挺,是不是?趙胖子手裡沒有溜得了的黃鱔,你心裡明白些!鹿嬤的,憑了我和老劉這兩個大面子,會跑來碰你這野雞的釘子。」說著,他伸了手在桌上重重的一拍,站了起來,將肩膀一橫,劉麻子卻瞪了眼望了她,個個麻子眼全漲紅了,阿金動也不動,還是那樣站著,笑道:「趙老闆,你生什麼氣?三寶也是賣的,我也是賣的,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她現在是紅歌女的娘,就不許提了;不提就不提罷,誰叫我不在秦淮河賣,在四象橋拉客呢!我吃了老虎的大膽,也不敢駁你二位老闆面子,你不用生氣,拍痛了手,是自己吃虧,你就打我兩下,也打齷齪了你的手。」

  劉麻子道:「我們不是和你鬥嘴巴來的,你說了這一大串的話,這事就算了嗎?」

  阿金道:「不算啦!拼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天大的事,有我承當。我和二位老闆去見三寶,把我送地方法院,那就很好,我正找不著飯票子呢!我知道,這不會犯槍斃的罪,我同你們一路去見三寶。」說著,左手取了桌上的鏡子,右手抽開抽斗,取一把牙梳,站著舉了鏡子,梳了一陣頭髮,仍把鏡子放在桌上,支了煤油燈靠好,打開雪花膏缸子,挖了一大塊雪花膏在手心裡,兩手一搓,彎了腰對鏡子撲著粉。趙劉二人都瞪直了眼珠望她,她毫不介意,把身上短褂子脫了,饈出上身雪也似的白肉,兩個碗大的乳峰,只管顫巍巍的抖動,她靠近了趙胖子站定。趙胖子忍不住笑了,因道:「鹿嬤的,你真不在乎!」

  阿金從從容容把牆上一件花綢夾衫取下來,穿在身上,板了臉道:「我在乎什麼?窮人只知道饑寒,不知道廉恥。你趙老闆中意,我立刻就賣給你,打個折頭,你給五塊錢,憑了劉老闆作中,不算事的,是龜孫子。」

  趙胖子只是笑,沒說話。劉麻子道:「滾罷,不要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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