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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明鏡青燈照人愧屋漏 城狐社鼠聯伴結金蘭(3)


  士毅明知他是由陳東海那裡得到的消息,人家好意周旋,決沒有置之不理會之理。於是也就笑嘻嘻地,拱手相還,道是多蒙幫忙。

  不一會兒,許多同事來了,都來給士毅道喜。在辦事員與幹事之流,無非見了面之後,作一個揖,說幾句客氣話而已。然而,那些錄事先生來了,情形可就不同,大家都睜著眼睛在士毅周身注意著,好像在那裡思想,他究竟是什麼緣故,就一下子跳了上去呢?我們當錄事的,儘管幹了三四年,還不曾爬上去一步呢。所以他們見了面之後,口裡說著恭喜,有一連道下去十幾句的,那也就是心中在估計著,口裡便不知不覺說著許多了。到了這時,才感覺到這辦事員來得之難,自然也跟著喜歡起來。到了晚上下班的時候。有幾個同事在說笑著,士毅今天升職了,必須要請大家飽餐一頓。士毅卻情不過,也只好帶了他們到一家小館子裡去吃喝著,原來放在他身上所要捐給紅十字會裡的五元鈔票,這時也就不知不覺地散拆著一部分轉到酒館掌櫃的手上去了。直混到晚,士毅回了家,恰是半空裡刮起兩陣西北風嗚嗚作響。

  士毅心裡一想,今晚天氣之涼,恐怕還要增加,一隻光床,如何受得了?身上有的是錢,暫賃兩床被來睡吧。到了明天,估計估計當的棉被,本息共有多少?設若身上所有的錢,夠做這件事用的,就不必再去猶豫。從此以後,我不是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嗎?像我這樣清寒生活,每天哪裡用得了一塊錢?我稍微可以放手享受一點了,以前我是自尋苦惱要去追逐那個撿煤核的姑娘,現在我自己掙錢自己用,那是足有富餘的了。心裡這樣一痛快,昨天所要掙立的那一種硬氣,就不知道消失到什麼所在去了。當時掏出錢來,吩咐長班去賃兩床被。

  長班望著他,不由得笑起來道:「洪先生,不是我底下人多嘴,你一個月也掙個十塊錢,比賦閑的時候,總要好些,怎麼還鬧得床上一鋪一蓋都沒有了呢?」

  士毅笑道:「那是過去荒唐,鬧成了這般光景,從今以後就好了,我有錢了。」

  說到這裡,將頭微微擺了兩擺。因道:「你應當恭喜我,我今天升了職務了。我現在是辦事員了,每月的薪水三十元呢。」

  長班道:「真的?那可該恭喜,你一個光人,有了這麼些個錢,也就可以不至於再鬧饑荒了。會館裡多住幾位有差事先生,也是我們長班的福氣,多少也可以沾些光呢。」

  說著,他一路打著哈哈出去。會館裡寄寓的人,有聽到長班說話的,知道洪士毅升了職務的,也都走到他屋子裡和他來談話,探問究竟。士毅覺得這是有面子的,除了承認這是事實而外,並且說自己覺得辦事也並非怎樣努力,不過總是謹謹慎慎,有事就辦,所以會長就很贊成了。

  這一晚買了幾個銅子的茶葉,泡了一壺茶,和大家談著。到了床上,又有被蓋著,這種舒服,那也就不可以言喻了。再過一日,自然是照舊到慈善會去做辦事員的工作,絕對沒有離開韋藹仁的意思了。當身邊沒有人的時候,藹仁就悄悄向他笑道:「喂!老洪,陳四爺幫你這樣一個大忙,你也不去謝謝人家嗎?」

  士毅紅了臉道:「我怎麼去謝他呢?我也不便就胡亂走到人家公館裡去呀。」

  藹仁道:「難道信也不會寫一封嗎?」

  士毅道:「這個倒行。」

  藹仁道:「你寫好了,別由郵政局裡寄,我給你送去就是了。」

  士毅道:「那怎樣敢當?」

  藹仁道:「這話不是那樣講。咱們都是飯勺上蒼蠅,混吃而已,咱們是魚幫水,水幫魚,互相利用。」

  士毅見他把話都完全說明了,這也就用不著再為客氣,便笑著寫了一封信交給了他。

  到了次日,藹仁在辦公室裡和他相會。便笑著向他拱拱手道:「老洪,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肯答應不肯答應?」

  士毅倒莫名其妙,他有什麼要緊的事相求,便笑道:「你說吧,到底有什麼事求我呢?你不是說了嗎?魚幫水,水幫魚。這還有什麼問題呢?而且我的能力薄弱……」

  藹仁不等他說完,連連搖著手道:「全不是那回事。我還是貫徹一句話,魚幫水,水幫魚,我們既然同是給四爺跑跑腿的,更要團結起來才對,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一點,和你拜個把子,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士毅不但不願和這種人拜把子,就是願意的話,他所說的這種拜把子的命意,也就十分可恥。就紅了臉道:「你這人說話,也不太謹慎,在這辦公的所在,怎麼就說起跑腿的話來?」

  藹仁笑道:「這要什麼緊?老實說,在這裡辦事的人,誰不是抱了陳家的大腿呀?」

  說到這裡,向身後看了一看,低聲道:「雖然是曹老先生在這裡辦事,完全是盡義務的,他也是為了要在別的所在找一份權利,把這份義務縫補起來的。我這話你愛信不信。」

  士毅不便怎樣地駁他,只好含笑點了幾點頭。藹仁笑道:「咱們不說這個了,還是說換帖這件事吧。我自己也是很明白,有一點兒攀交不上……」

  他慢慢地向下說著,臉上也就慢慢地莊重起來。士毅看他有些生氣的神氣了,連忙就阻攔了道:「你要這樣說,不是見外了嗎,我有今日,都是你老哥的攜帶,怎樣反說對我攀不上的話來呢?」

  藹仁笑道:「不是我說了一句揭了底的話,人家說狐群狗黨這四個字,這是大有用意的。我們這裡的人……」

  說到這裡,將聲音低下了幾格,接著道:「誰又不是這一番情形呢?大家偷偷摸摸,都有個聯絡,我們何必就孤單起來呢。」

  士毅笑道:「你越說越不對,怎樣自己罵起自己來了呢?」

  藹仁道:「我敢大膽說一句,生活在這樣污濁社會裡的人,也沒有多少人能例外。」

  他說到這裡時,究竟不免聲音高了一點,這就把隔壁屋子裡一位同事邱海山驚動了。他是個近視眼,一副其大如銅錢的眼鏡,緊緊地被鋼絲軟腳掛在耳朵上,兩個高撐的顴骨,和下巴上一片麻黑的兜腮鬍鬚的短樁子,這都可以形容他另成了一種人。加上穿一件染遍了油蹟髒痕的灰夾袍,外套青中泛白,兩袖油膩得成為膏藥板的馬褂。一見之後,就讓人先有幾分不快。

  這位邱先生,短于視卻不短於聽,他在隔壁屋子裡,早聽到洪韋二人有拜把子的話,於是搶進這邊來向二人坐的空間裡,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將兩隻袖子,略微在鼻子上碰了兩下,顯出那很誠懇的樣子來道:「洪先生的少年老成,韋先生的人情練達,我都是二十四分佩服的。二位要結金蘭之契,彼此互助,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小弟忝在同事,也想高攀加入,未知可否?從來結義弟兄,都以桃園三義士為標準,加上小弟,共是三人,豈不大妙?」

  士毅對於藹仁這種要求,還不曾有話可以推託,偏是這位先生又來毛遂自薦,這卻叫他更沒有辦法。心想,和這種人要結拜弟兄,那真是城孤社鼠了,不過他是一個一等辦事員,每月能拿五十塊錢的薪水,和曹總幹事非常地接近,勉強可以說是一個紅人,似乎也不宜得罪他,所以也就不作聲。可是這位韋先生,立刻表示出很歡喜的樣子,迎上前來道:「這就好極了,邱先生貴庚呢?大概不許以小弟相稱吧。」

  邱海山道:「癡長三十六歲了,我倒是老大哥。」

  說畢哈哈大笑。這樣一來,換帖的成分,三人中倒有兩個人贊成,自居多數。士毅為勢所迫,也就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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