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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明鏡青燈照人愧屋漏 城狐社鼠聯伴結金蘭(2)


  士毅閃在暗地裡看了一陣,藹仁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天上初殘的月亮,這時也是把清白的月華,送到大街上來鋪著。士毅為了踏月,丟了大街,只是走小胡同,心裡這可也就想著,人事太變幻無定了,前兩天我乘著月色,我要提刀去殺小南,今天月色來見得和那天有什麼分別,可是我呢?原要殺那個人,我卻拉人來捧她了,我雖然不必再記仇了,然而我這人,也未免太沒有志氣!照著陳東海那種行為,當然是侮辱女人,叫我去給他勾引歌舞團裡人,這是三姑六婆幹的事,我一個堂堂男子,為什麼這樣下流?再說,常居士待我,那一番犯而不較的態度,真可以說是菩薩心腸,便是老子待兒子,也未必能辦到這種樣子,可是我倒要助紂為虐,幫了陳東海去勾引他的女兒,我這人未免太對不起人家了!再就著陳東海說吧,他請我吃飯,他叫我聽戲,給我錢用,他一不是愛惜人才,二也不是可憐我落魄,無非要鼓勵我替他拉皮條。拉皮條這件事,稍微有一點骨格的人,也不願幹的,我所以窮得無可奈何,滿街走著想去撿皮夾,還不肯去偷人家一文,搶人家一文,為著什麼?不就為著要爭一點志氣嗎?可是到了如今,就去給人家拉皮條來維持飯碗了,這拉皮條的行為,和作強盜作賊,好得了多少呢?作窮人的人,應當要忍耐,應當要奮鬥。但是,忍耐不是墮落,奮鬥不是不擇手段。我現在為了十幾塊錢的飯碗,就是在這公子哥兒的後面,去做一個最下等的皮條客人,那太不值得了,最後,就是常老頭子待我,十分仁厚,他對我差不多是以德報怨。我呢,可是以怨報德。照說,他的女兒如果墮落了,我應當在一旁補救,那才是正理。現在,我倒幫了別人,引他的女兒去走上墮落之路,這是一個有志氣的人,所應當做的事情嗎?

  他在冷靜的街巷裡走著,更引起了他那冷靜頭腦的思索,越想是自己走錯了道路,非糾正過來不可!一路計算著到了會館門口,老遠地看到胡同口上,有兩個人影子在那裡晃蕩著,突然間有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你自己也有個姐兒妹兒的,為了幾個小錢,就幹……」

  一個男子的聲音,又截住了道:「別嚷別嚷!」

  以後唧唧噥噥,就聽不清楚了。士毅走進了會館門,隨後有人跟了進來,走進門房去了,接著道:「平安這孩子,實在不聽話,金鈴是個好孩子,他爹糧糊塗,讓她幹這個。錯了一回兩回的,收心還收得轉來。若是只管拉人下水,就把這姑娘毀了。我們得幾個小錢是小,毀了人家終身是大。做長班的雖是下流,伺候人就是了,一定得把抽頭賣大煙帶馬拉皮條全幹上嗎?」

  士毅站在院子裡,把這話聽了一個夠。這是長班母親說的話。這個老婦人,平常也是見錢眼開的,不料她對於兒子拉皮條的這件事卻如此反對!我書讀得比她多,我的心胸比她開展,我還研究佛學,人生觀也比她透徹,然而我不如她,我竟是幹了拉皮條這種生活了。這件事若讓這老婦人知道了,她是個嘴快的人,或者教訓我一頓起來,那未免是笑話了。自己悄悄地走回房去,將燈點著,想起剛才在戲館子裡那一番情形,猶如幻夢一般在眼前回旋著。再想到陳東海那一種驕傲狂放的樣子,就該上前打他兩個耳刮子,然而我竟在他面前唯唯喏喏,一切都聽了他的指揮,若是有人在旁邊看到我那種行為,不會冷笑嗎?桌子上擺著一盞燈,桌下堆了一疊破書,書上壓著一面應用的方鏡子。將身子伸起了一點,便看到鏡子裡面,一個五官端正,面帶忠厚的影子。於是拿起鏡子來,索性仔細地看了看,那平正而濃厚的眉毛,微垂的眼皮,兩個微圓的臉腮,廣闊的額頭……是呀,這是個忠厚之相。所以許多老年人都說我少年老成。然而我自處得怎麼樣?我是最無心的一個少年罷了。

  想到這裡,放下了鏡子,將手在桌上一拍!心裡想著:「這面鏡子,給予了我一個自新之路,從明天起,我做好人,躲開陳東海,躲開韋藹仁。要躲開韋藹仁比較的難,除了在同一個機關裡供職以外,而且同在一個屋子裡做事。想了一想,有了,那屋子是辦事員的所在,並不是錄事的所在。我明天到了慈善會裡去,見那總幹事曹老先生,就說辦事有些不便,請他把我調到錄事室裡去,那位曹老先生,腦筋非常頑固,位分階級這些念頭,根本不能打破,我說是依然住到錄事們一塊兒去,他自然贊成。我決計離開他們。不但是自明日起,自今晚起,我就改過自新了。那陳東海不是給了五塊錢嗎?這五塊錢乃是不義之財,我決計不要,明日全數捐到紅十字會去,要做好人,就做乾乾淨淨的。設若這種舉動把陳東海得罪了,至多也不過打破十塊錢一個月的飯碗,又要什麼緊?充其量也不過讓我像以前固守在會館裡一樣,那般挨餓,這又值得了什麼?」

  他越想就膽子越大了,決計離開那些惡人。因為主意打定了,心裡坦然,雖然還是像往日一樣,屋子裡行李蕭條,但是緊縮著身體,在床鋪上可睡得很是安定。

  到了次早起來,漱洗已畢,摸摸那五元鈔票,還在身上,在廚房裡喝了一碗熱開水,就大開步子到慈善會裡來。今天大概是因為決心要做善人了,精神抖擻,步子也走得很大。不久的工夫,就到了慈善會裡。這位曹總幹事在民國初元的時候,也制了一輛馬車。後來馬車落伍了,沒有人過問,然而覺得坐這個比坐人力車人道,也舒服。時間是無所謂的,不用去經濟了,所以就墨守舊章,到現在依然坐著一輛綠漆的四輪馬車。這一輛馬車,也就無異是曹總幹事的標誌,有了這輛馬車在門口,也就是表示著曹總幹事在裡面辦公了。

  士毅很爽直地向總幹事屋子走了來。一走進門,取下帽子,一個頭還不曾點了一下去,曹先生已經站了起來,向他抱著拳頭,微拱著手笑道:「恭喜恭喜,這可以說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了。」

  士毅突然聽了這話,一時倒摸不著頭腦,望了他只管發愣。曹先生道:「你望著我為了什麼事?不就是為了你已經升了職務,前來和我接洽的嗎?」

  士毅搖了頭道:「不,我不知道這樣一件事。」

  曹先生道:「我說呢,你怎麼會把消息知道得這樣子快?今天早上,我得了一個電話,說著你辦事很好,將你升為辦事員,每月支三十塊錢的薪水。我們這裡,本來無須乎加人的,為了添你進來,會長還特意想了個法子,把這裡老辦事員調走一位,才空出了這一名額,讓你來填上,你倒是做了一件什麼有功勞的事情,引得會長這樣注意,把你特別提拔起來了。」

  士毅心裡明白,這並不是陳會長對我有什麼好感,不過是陳四爺從中幫了一兩句話的忙。至於有什麼大功勞,這個問題那就不能研究了。想到這裡,不由得紅起臉來,低著聲音道:「什麼功勞也沒有呀?」

  曹先生笑道:「這個暫且可以不必去研究了,本來我就覺得你這個人十分誠實,很可以提攜提攜,只是會裡的這種職務,完全已安排停當了,並不能再加一個人進去,既是會長肯這樣地為你設法,那就正合我的意思。你好好地去辦事吧,不要辜負了會長栽培你這一番美意。你寫字的地方,本來就是辦事員的位子,你依然就在那裡辦事得了。」

  士毅預備了一大篇應當換掉的大道理,到了這時,不知是何緣故,已完全消磨乾淨。只有站在人家面前,唯唯稱是的分兒。那老先生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吩咐他回到自己屋子辦事,士毅也就無法說什麼,悄然地走回原來的辦公室了。藹仁一見,站起來兩手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得的消息,比我還快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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