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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尷尬行為推恩逢紈袴 豪華聲望傳刺動蛾眉(2)


  他受了人家的一鞠躬,昂著頭一直地走入包廂去。這時候,台下樂隊所在,剛剛是前奏曲開場,臺上的繡幕還沒有開呢。東海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來,交給士毅道:「你到後臺去,請你那位女朋友,和她的同伴說一聲,就說我陳四爺請她們吃飯,請她們自己訂個日子;不賞光呢,沒有關係。要不然。請她們問問她們的團長,陳四爺究竟是哪一路人?大概票不了她們吧?快去,我等著你的回信呢。」

  士毅將名片握住在手上了,倒不住地發愣。心想,這樣硬上,豈不會到後臺去惹出是非來?但是糊裡糊塗已經將名片拿在手上了,若是退了回去,准會惹得這位爺惱羞成怒。管他呢,為了飯碗起見,且去碰碰看。就是碰不上的話,其過也不在我,總不至於妨礙到飯碗上去的。如此想著,就唯唯地答應著,走出包廂來。走到樓梯口上,他忽然靈機一動,便向那先前打招呼的茶房,將名片揚了一下,因道:「這位四爺給了一個難題讓我做,要我送這張名片到後臺去,你去!」

  茶房笑道:「拿著陳四爺這張名片,就能值銀行裡一張支票,你送給人家,哪還有碰釘子的道理呢?你只管去,沒事便罷,有了事,你就說是我讓你去的就得了。」

  士毅聽他所說,倒有這樣的便宜,也許不會出什麼亂子,姑且大著膽子,向後臺冒險一回試試看。於是問明瞭路徑,繞著路到了後臺門口來。這後臺的門口,開在戲館子的內牆,門外是一個露天的長夾道,一直通到前面賣票的所在。

  士毅走到夾道裡,不免猶豫起來。心裡想著:小南必竟是個無知識的女孩子,我和她感情喪失了,她自己也知道的。在警署裡她給我圓謊,乃是有條件的,並不是和我有什麼好感。這個時候,我若是拿了名片去找她,她不會知道,我是不得已而如此,一定還要疑心我這人得步進步,她給了我幾分顏色,我就癲狂起來了。他心裡想著,手上擔著陳東海那張名片揣摩了一番,只管出神。走到了後臺門旁了,他又退了回來,慢慢地低頭沉思,一直走回了原路。這若是推開門進去,走進了辦公室,那就是票房了。回頭票房裡人看到,倒以為我無錢買票,是聽蹭戲的呢。本來我這樣的衣服襤褸,不像是個聽戲的闊人,怎能夠不讓人家疑心哩?我人窮志不窮,何必裝成那畏縮的樣子?我盡可以大著膽子,向後臺闖了去。陳東海父親在北平是個有勢力的闊人,我到了後門,我就說是陳四爺叫我來的,不必找第二個人,徑直地就去拜訪他們,看他們用什麼言語來打發我?

  於是他的膽子大了,直了腰杆子,就向後臺門口走了去。剛要到那門口的時候,恰是有兩個穿西裝的人,皮鞋走得嗒嗒有聲,由身邊過去。他們的胸脯子,都挺得有一寸來高,頸脖子也直了起來。走到身邊的時候,就惡狠狠地看了士毅一眼。士毅看那樣子,好像是楊柳歌舞團的人,真個是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毛,只看他們那樣子,氣勢雄壯極了,以這樣的男子,在後臺做那些女子的護身符,慢說我是個窮人,就算我是個有錢人,他們又有個不吃醋的道理嗎?本來嗎,一個不認識的男子,去請別的女子吃飯,這是什麼用意呢?這樣前去,無論如何,是碰釘子無疑了。心裡如此打算著,腳步又慢慢地緩了下來。自己離後臺門還有一丈多遠的時候,他的腳步,已經完全停止了。他站住了,五官四肢也靜止了,同時那戲院子裡震天震地的鼓掌聲就傳到耳朵裡來。心想,我來了時候不少了,給陳四爺辦的事還不曾辦到,他一定是要見怪的,自己太無用了,有了人為自己撐腰杆,自己連送一張名片的小事還不能幹,也未免太無用了。於是又移了兩步,靠了那門。這回,算是他的機會到了。

  走近門口的時候,門裡有個人伸頭張望了一眼,同時道:「門外邊有個人探頭探腦,是找人的吧?」

  說時,就有個穿藍布大褂,類似聽差的人,走向前來,向士毅打量了一番。問道:「找誰?」

  士毅見他並不是闊人之流,膽子也就大了一些,於是先拿那名片出來,讓他看著。那人恰也不托大,問道:「你是陳四爺的管家嗎?」

  士毅心裡想著,難道我臉上帶來僕人的招牌,到了哪裡,人家都說我是一個聽差,這不是一件怪事嗎?但是既然臉上帶定了聽差的招牌了,這也沒有法子,只好讓人家去叫吧,便微笑著道:「我倒不是聽差,不過是他們老太爺手下一個辦事的人罷了。」

  那人聽了這話,又在士毅臉上看了一遍,笑道;「這位陳四爺的老太爺,不就是陳總長嗎?」

  士毅道:「對了,他現在在包廂裡坐著呢。」

  那人於是帶了笑容道:「是拜會我們團長嗎?好,我去對他說,一會兒就讓他到包廂裡去答拜陳四爺。」

  士毅一聽這話音,將名片送到後臺來,乃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便笑道:「勞駕,請你到後臺向常青女士說一聲,就說有一個姓洪的要見她有兩句話說。」

  那人道:「你認識她嗎?」

  士毅道:「我和她是街坊,這個陳四爺,也要拜訪她呢。」

  那人聽了這話,好像得了一件什麼新聞消息似的,掉轉身軀,就向裡面跑去了。這時士毅心裡那亂撞的小鹿,算是停止著不動了,可是望了後臺的門,還不敢進去,只是背了兩手,在夾道裡來回地踱著。

  不多大一會兒功夫,常青出來了,站在門口,笑著向士毅招了招手,連連點頭,不用說,那自然是沒有一點兒見拒的意思,表示著很歡迎的了。士毅走了過去,還不曾開口,她就笑道:「你是和那位陳四爺一塊兒來的嗎?」

  士毅心想,很奇怪,她一個撿煤核的姑娘,卻是也認得陳四爺,便點點頭道;「對了,我和陳四爺一塊兒來的。我有兩句話和你談一談。」

  士毅說這兩句話時,嗓子眼裡不免震動著,自然是覺得這話過於冒昧了。可是小南對於這事,絲毫不以為奇,可就向他點頭道:「請到後臺來瞧瞧吧。」

  她說畢,立刻就轉身來,在前引路。士毅這時不但心裡不是小鹿撞鐘了,而且變得很高興跟她走著。這後臺的地方,人亂哄哄的,有一部分工人拖著佈景片子,前沖後撞。有的歌女們,搽著滿臉的胭脂粉,穿上極其單薄的衣服,在單薄的衣服上,卻各加了一件大衣禦涼,三四個人縮著一處,喁喁私語。還有那些穿西服的男子,在女人裡面鑽來鑽去。士毅在後臺看那些人,那些人也就不住地來看他,他只好跟在小南後面,低頭走進一間屋子裡面去。小南也不像以前那樣無知識,走進屋門以後,順手就把房門關了。這是一個未曾用過的化粧室,裡面有兩副床鋪板,中間夾著一張破舊桌子。小南先坐下,指著對面的床鋪板道:「有話坐著談呀。」

  士毅見她如此,覺得她是更客氣了,一切都沒有問題,大著膽子就向她笑道:「前天在警區裡,多謝你幫我的忙。」

  小南道:「這不算一回事,難道你還真能拿了刀子到我家去殺人嗎?就是我父親不那樣告訴我,我也會那樣說的,這個你就不必提了,你不是為陳四爺拿了名片到後臺來的嗎?他拜訪誰?我們的團長,正叫我向你打聽著呢。」

  士毅道:「他也不一定拜訪誰?拜訪你也可以。」

  小南聽了這話,身子突然向上一起,好像是很驚訝的樣子,問道:「什麼?他拜訪我?我並不認識他呀。」

  士毅道:「他對於你們這貴團裡,四爺本來是誰也不認識,只要他請你們,你們有人出來受請,他就很樂意了。你也知道陳四爺嗎?」

  小南道:「我哪裡認識他?也是聽到團裡人說,他是個有名的公子哥兒。他花了七八萬塊錢,討了一個女戲子,後來那女戲子不愛他,他也就不要了。」

  士毅道:「哦!你是這樣的聞名久矣,那末,他要是願意和你做朋友的話,你也願意嗎?」

  小南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她道:「喲!我哪有那麼大的造化呀?」

  士毅道:「這是真話,我並不和你開玩笑。他說,他最喜歡摩登女郎,現在社會上最摩登的女郎,就是你們這歌舞團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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